车裂又称五马分尸,此刑极其残酷,被称作无道之君才会用的刑罚,故而鲜少为君王所用。
他明白,政儿这举动除了是在对嫪毐发泄滔天的恨意,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
那就是杀一儆百,告诫那些和嫪毐一样心怀不轨的人,不要妄想着造反。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吕不韦。
“至于嫪毐的那些余党,便由仲父决定如何处置吧。”赵政的声音依旧淡淡。
那些群相趋奉、结党营私的小人们,顺风顺水时自然得意,而一旦他们的首领失了势,就只有被一锅端掉的命。
吕不韦看向赵政,眼中如星河鹭起,躬身道:“臣下领命。”
先前政儿派他去平定嫪毐之乱,既是刻意安抚他,又未尝不是在试探他。
他虽未怀着叛乱之心,但他手握着能够颠覆社稷的权力,这便是他的罪。
可他就像是风中的一盏残灯,就算是要他为政儿燃尽最后的岁月,他也绝无怨悔。
他的政儿,终于长成了他期望的样子。
*
雍宫的花园内,自巴蜀之地移植来的山茶花开得甚是艳丽。红英覆树,花人如株,就有爱美的宫女将那重重叠瓣折下缀在发间,衬得那颜色如朝霞映雪,更加娇艳明媚。
芈泽独自一人在长廊上行走,却无心去赏玩那一抹春意。
自从知道她怀孕的消息后,殷佩便整日对着她嘘寒问暖,连她喝口水都会被那关怀备至的目光包围。这种犹如身在狱中被人看管的滋味并不好,所以今日芈泽趁着殷佩没发现,就偷偷溜了出来。
如今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做。
芈泽还记得,历史上赵政是把他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装入麻袋中扑杀了,这件事为后人将他塑造成残暴嗜杀的形象再添一笔实证,他也因此举饱受世人诟病。
即便在堪称荒蛮的战国生活了二十年,芈泽也仍旧觉着,他这么做确实有些太残忍了。如今她既怀着身子,自然有了保护怜爱孩童的本能,所以她下了决心要将那两个小儿救下,也算是为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积善行德。
向路过的宫女问了路,芈泽来到西北角的一处偏僻荒凉的宫殿。
春光像是从未眷顾过这个被人遗忘的地方,潮湿幽暗的角落里生出一层苍绿黏腻的青苔。屋檐上原本立着只泣鸣的寒鸦,不过又很快随着那西落的斜阳一道不见了踪影。
门外把手的侍卫不敢阻拦这位大秦的王后,芈泽顺利进了殿。阴寒晚风自破陋的窗中灌入,窗棂摇动碰在灰白的墙壁上,“磕托”作响。
她一眼就望见那榻上并排卧着的两个小儿。
稍大的那个不过四岁的样子,他见尚在襁褓中的幼弟哭闹个不停,立刻伸出胖嘟嘟的小手陪他做游戏,口中哼唱的调子也是有模有样。
似是觉察到有人靠近,他立刻一个翻身护在弟弟面前,眼神警惕又怯怕,就像只虚张声势的小猫咪。
芈泽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如此懂事又灵巧的孩子,偏偏又摊上嫪毐那样的父亲。
芈泽朝他柔柔一笑,刚要开口,就听门外传来的女子的哭闹。
她循声走出门外,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只见赵姬跪倒在地,而她的双手正死死地抱着赵政。
芈泽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面色枯黄、头发蓬乱的中年女子和她那日在蕲年宫见到的美艳妇人竟是同一个人。
赵姬眼下青黑一片,应当是许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灰暗的眸子早就失去了焦距,却仍固执地没有放开那双干枯的手,“政儿!母后求求你别杀了阿尨和阿狸,他们毕竟也是你的同母异父的弟弟啊!”
芈泽有些不忍地撇开了头。
在嫪毐死后,原本藏在雍宫之内、由他和太后所生的两个孩子也被赵政命人搜了出来,与赵姬一道软禁在此,如今这件事在雍宫内已是人尽皆知。
余光里却见赵政俯下身,将赵姬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冷冷道:“寡人只有一个弟弟,只不过他早已经死了。”说到成蟜,他轻叹了口气,眼里露出一丝哀伤。
赵姬见赵政无动于衷,就跪行至吕不韦面前,边向他磕头边哭道:“相邦大人,我求你劝劝政儿,让政儿放过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儿吧!”不过才叩了五六下,她的额头便渗出血珠,好似在眉心处绽开一朵楚楚红梅。
吕不韦望向这个曾和自己同床共枕过的女人。他确实对她于心有愧,但他也从未后悔过。
忠伯曾问他,如果当初他没有选择邯郸献姬,那一切又会如何?
他记得当时他笑着回答,他从不设想“如果”这种事。
“太后这是要折煞臣下啊!”吕不韦将哭到脱力的赵姬半搀半拥着,“您何苦向臣下哀求呢?您不知道,大王正是纳了臣下所提的谏言才下了此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