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很快他又收敛了情绪,沉沉道:“你尚且能看得出,那日日与战场伤员打交道的军医如何看不出?能有具现成的尸体丢给上头交差,也省得各种麻烦。没想到这小小军医,倒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啊!”
沉默了半晌,蒙武叹出一口气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父亲为何不敢去查明真相?万一长安君未死,那……”蒙恬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因为不论对谁来说,长安君已死都是最好的结局。甚至对他自己而言,亦是如此。”蒙武回头对上他澄澈的目光,哀声道:“如今你或许还不明白,比起死亡,累累如丧家之犬般活着,也许才是最痛苦的。”
狂风乱卷,吹得营帐外缟素翻飞,好似有人在呜咽哀嚎。斜阳残照,远处传来几声乌鸦的凄厉叫声,如泣如诉。
*
数日后,驿使带着秦军夺取赵国数城的捷报到了咸阳宫,也带来了长安君成蟜伏诛的消息。待他禀明一切,便让宫人呈上蒙将军托他带来之物。
赵政见着那盘中之物,脸上瞬间失了血色。他颤巍巍地捧起那枚玉韘,玉质寒凉,一触手整个人便如坠冰窖。
这玉韘乃是骑射时所用的钩弦之器,本是一对,由庄襄先王赐给了自己和成蟜,二人各执一枚,上刻文字,合起来便构成一句“不离不弃,芳华永继”。
只是没想到,成蟜那玉韘一离身,便真真应了这句话。自此兄弟永诀,天各一方!
他将玉韘放入掌心看了又看,双眼浸染着无边无际的哀戚,“你方才说这是从成蟜右巨指上取下的?”那口中发出的喑哑之声让在旁伺候的李宦侍吓了一跳。
“回大王,正是如此。”驿使想起临行前蒙将军特地向自己强调这玉韘的来历,点了点头,却听上座之人发出低低的笑声,声声泣血,镂心刻骨。
清亮眸中泛起细碎闪烁的光点,赵政合上双眼,企图将泪意逼退。
吕不韦见赵政面色苍白,想起前不久他经历的那场风寒,顿时有些忧心,于是上前劝道:“大王痛失王弟,心中必是哀痛。然而事已至此,还望大王节哀,保重身体。”
赵政将那玉韘攥紧在手心,几乎要将其捏碎,却还是敛了怒火道:”比起成蟜之死,寡人更忧心另外一件事。不知仲父可否为寡人答疑解惑?”
“大王请讲,臣下自当尽力为大王排忧解难。”吕不韦眼观鼻、鼻观心地回道。
他似乎是预料到赵政要问什么,便似是认命般垂下了头。
赵政自王座之上站起,行至吕不韦面前,痛斥道:“仲父不妨说说看,朝中究竟是何人有这只手遮天的本事,竟然颛命矫诏,害了成蟜性命?”
这些日子他虽缠绵病榻许久,却也没有病到连自己下的是何命令都忘却的地步。之前他明明下诏留其一条性命,未曾想到今日却迎来了成蟜的死讯。
除了权倾朝野的仲父,他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如此胆大包天,敢公然篡改诏书之人!
在这样激烈言辞的逼问之下,吕不韦面色依旧未变,淡淡道:“臣下正想与大王商讨此事,不过此事涉及王室威严,待大王屏退众臣后,臣下便会一一道来。”
赵政一甩袖子,盯着吕不韦道:“好啊!寡人倒想听听,仲父还有什么话可说!”
两扇厚重的殿门被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外头射进来的光亮。
吕不韦抬起头,望向上座之人。
黑暗之中,少年君主的俊美面庞透着一股子清冷阴桀,散发出天然的王者贵气。
他曾目送着十三岁的政儿登上王位,为其辅弼国政八年,见证了政儿一步步长成,如同拔剑出鞘,逐渐显露出无匹的锋芒。
而终有一天,政儿将不再需要他。
许久吕不韦发出一声嗟叹,那叹息声在空旷的殿内不住地回响。
君臣一场,大王与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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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沙丘【注1】。
破陋的一处茅屋前,一群年轻男子团团围坐在地,抚掌听着中间一人慷慨高歌。那歌声凄美悲怆,一曲下来,在场之人竟有几个落下眼泪。
“我说小老弟,你精通音律,又有如此美色,为何不去做个倡优,反倒要与我们这些粗人一道,干那刀头舐血的营生呢?”其中一人抹去眼泪,疑惑地看向那位唱歌的英俊少年。
他不禁回忆起自己和这位小老弟相遇时的情景。
那日自己见道上躺着一人,俯卧着一动不动,便以为他早已死去,故而想捡个漏,从他身上谋些财物。岂料自己刚一靠近,便被这位小老弟掐住了脖颈……。
然而自己始终无法忘记,那一瞬间从他眼中迸发出的无尽绝望与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