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拿着活检报告单,从新谊医院出来,直奔单位,又是一次千里奔袭,又是一次撤离工作现场。
她把灰色26寸行李箱寄存在单位前台,噔噔噔上楼梯。她敲开二楼202,领导办公室的门。
领导姓邢,女,五十来岁,瘦、脊背挺得笔直,一看就经过专业的形体训练;鬓角有些白,但她毫不掩饰,长发盘在脑后,穿一件黑色衬衫裙,别一朵珍珠胸花在衣襟前,说不出的知性、干练。
邢总年轻时是着名节目主持人,四十岁走向管理岗位后,以雷厉风行、思想解放着称。在她手上,先后创办了好几个知名、爆款栏目,有综艺,有新闻,有名人访谈,有养生,涉及领域之广,令人咂舌。
可她最知名的事迹还是二十年前,在一场凶杀案现场,她作为出镜记者,进行报道时,被歹徒劫持。歹徒将她当作人质,要挟警方,而她毫无惧色,与歹徒周旋四小时之久,最终成功说服歹徒,投案自首。
眼下,邢总年过半百,仍像年轻人一样干劲十足。她回母校兼职做新闻学院教授,从前获过业内各种大奖,而今成为各种大奖的评委,抓着频道的管理大权,重点项目亲自过目,包括陈雨任制作人、出品人的《风情》。
如果说,邢总光辉灿烂的职业生涯还有哪些不足,莫过于她结婚多年,膝下空空。坊间有传言,邢总的丈夫曾有特殊的身份,在隐秘战线,为国出生入死。年轻时,两人聚少离多;为安全故,为无牵挂故,他们一直丁克。等到老公卸甲归田,有稳定工作,邢总的年纪已不适合做妈妈。
邢总看得开,常对年轻同事说,人生嘛,不能什么都要,我其他方面已经够好了,孩子是缘分,没有就算了。再说,我看你们,都像我的孩子。邢总说的孩子,也包括陈雨。
陈雨实习时,便在邢总手下,那是邢总主抓的,一档刚创办的纪实新闻栏目,报道老百姓们关心的时事热点。还记得那时候,陈雨跟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车门上贴着他们栏目名,与同事们轮着24小时在大街上跑,看到什么新闻,报道什么新闻,接到什么热线求助,便去提供帮助,他们顺藤摸瓜,他们鸡毛蒜皮,他们有声有色,节目本身成为时事热点。
半年实习结束,陈雨跑破了三双球鞋,她成绩突出,但竞争激烈,最终她能留在台里,成为正式职工,是邢总投了决定性一票。一去几年,纪录片频道创办,陈雨被邢总钦点,成为最初一批员工。
对邢总,陈雨总有种说不出的敬意、感激。她心里,把邢总当师父,当偶像,当引路人,不夸张地说,每当工作上遇到突发情况,陈雨都会在脑海中模拟一下自己是邢总。如果是邢总,她会怎么做,会说什么,有什么反应?
拿着活检报告单时,她情不自禁又想了下,想不出来。她只想到,要停一段时间工了,想这事儿,不能电话说,邮件说,必须当面向邢总说。她并没意识到,她其实想在邢总那儿汲取些力气。
“陈雨?坐。”邢总坐在老板桌前,她招呼着陈雨,她的身后一排书柜,和陈雨家书架一样,摆着奖牌、奖杯,不同的是,邢总的更多,名头更大,而且大多是颁给集体,而非她个人的。
陈雨说清事由,说起从贵州临时飞回,“对不起,我辜负您了,我太不专业、职业了。”她脸色一黯,向邢总道歉,她掏出活检报告单。
邢总专注听完,嘱咐陈雨先以家事为重,“凡事都有优先级”“先紧急,后重要”。她的不慌不忙感染了陈雨,尤其她说到,“人到中年,都有这么一关,有挑战,就会有应战。谁的父母都要老,哪个职场女性不经历事业和家庭的平衡。”
陈雨隔着宽阔办公桌,坐在邢总对面,不住点头,她消化完自医院带出来的恐慌,向邢总表达了这一路打飞的酝酿的复杂决定,“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全力以赴我妈的事,暂时退出《风情》一片了,总是这样临时被家事叫走,工作效率不高,影响也不好。第一集,我坚持做完,后面的就不再跟了。”
邢总拿起一支笔,在手中旋转着,“我觉得你能处理好,这样吧,你先休几天年假,第一集结束后,本来需要你出差的地方就不多,试一试能不能兼顾,到时候我们再说。”
“这部片子,前期你付出心血不少,现在退出,不会遗憾吗?先做,先试,随机应变,同事们也会给你帮助的。”
话说到这份上,陈雨不能做更多表达了。她低下头,轻轻说,“那我先回家了。”
见她要走,邢总从老板椅中站起来,说了声,“陈雨,你等一下。”
邢总转身向沙发一侧的矮柜,弯腰打开玻璃柜门,她蹲下在柜中翻了翻,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西洋参。
盒子加参,颇有些分量,邢总捧着它,递给陈雨,“还是上次手术,别人送我的。一共送了两盒,我吃了一盒,还剩一盒,这盒送给你母亲,手术后,长气力,很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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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雨双手接过,想起邢总上半年做完乳腺手术,休养完,便投入工作,不由得一阵惭愧,她道一声,“谢谢!”
陈雨带着人参出门前,邢总拍了拍她的肩头,以示鼓励,“不要怕,有什么事开口,工作上可以,生活上也可以!”邢总说,“遇到一点困难,马上想着撤的人不是你,陈雨。”
第二天下午,陈雨约了沈金金,于畅聊茶馆见。
畅聊位于北京光华路17号院的对面,中式装修,姑娘们统一服饰,统一发型,均穿着鹅黄色半袖衣衫、翠绿百褶长裙,白色浅口绣花布鞋;盘着头,发髻上插根不知真假的碧玉簪子,簪子上缀着一串流苏,随主人扭动的腰肢,一步一摇。
陈雨坐在入门右侧第二桌,米色桌布、米色沙发,小桌上,摆着一盆绿植,一个黑色云朵形茶盘,一壶两杯居茶盘之中,这套茶具名为柿柿如意,壶和杯刷着朱漆红釉,红灿灿,做成柿子状。
“正山小种?”陈雨梳个短马尾,穿件破洞海魂衫,像个流浪歌手,她举着茶单,峨眉一挑问。
“正山小种。”坐她对面的沈金金表示同意。沈金金碎花裙的鸡心领开口略大,露出她大面积雪肌,一颗大溪地黑珍珠像一滴泪落在她胸口,泪旁边还有滴小泪,是她的痣。
“正山小种。”服务员微笑确认,簪子上的流苏随她点头上上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