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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个清明到来的时候,已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妈妈墓前的鸢尾花,在四月初雨中,叶片阔绿肥美,脱尽往日孱弱之态。那天,他坐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对妈妈说了很多话,他说:&ldo;青青,我把女儿照顾得很好,她现在长大了,马上要考大学了,你放心,我们的女儿,一定会很有出息。你放心。&rdo;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总是相信,他爱过妈妈,或者,一直都爱。从墓园回来,我们像平时一样,去那家酒楼,吃海鲜,吃&ldo;带刺的温柔&rdo;。
酒足饭饱,从酒店出来,他去取车,我站在路灯下等候,这时,听到不远处一对男女的谩骂厮打声。
头发染成栗红、满面戾气的男子,一手拉扯着一位艳妆女子的胳膊,一手抡起,重重地掌掴下去,口中谩骂:&ldo;贱女人,想甩了老子,没那么容易。&rdo;
女子跌坐在地上,不甘示弱,站起来,披散着头发,又撕又打,口吐恶言:&ldo;去死吧!你这种烂人。&rdo;
那声音,那么熟悉,不是郝时雨吗?这时,苏岩已开车过来,他摇下车窗,叫道:&ldo;茆茆,快上车,回家了。&rdo;
&ldo;爸!爸!那个是我同学,帮帮她,她被人打了。&rdo;苏岩闻言,连忙下车来,随我过去。他身形高大,又练过跆拳道,那个男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两招下来,对方已落荒而逃。我惊魂未定地看着郝时雨残妆的脸,脸上犹有几道红痕,紫色的浓重眼影,使得她看上去既风尘又憔悴。她拢拢头发,努力笑笑,不以为然地说:&ldo;谢谢你,茆茆,我没事。&rdo;又转头对苏岩道谢不迭,&ldo;谢谢您,叔叔,您是茆茆的爸爸吧!您刚才的样子,真帅!&rdo;
&ldo;怎么回事啊?&rdo;他不无担忧。郝时雨略低了低头,不好意思地说:&ldo;是我的男朋友,我要和他分手,他不同意,所以就……&rdo;苏岩看着郝时雨的装束,皱皱眉,说:&ldo;上车吧!&rdo;
郝时雨在她家的街口下了车,回去的路上,苏岩对我说:&ldo;那个女孩,看起来不像中学生。茆茆,交朋友要小心谨慎哦!&rdo;&ldo;我知道。她其实,并不坏。&rdo;可是,郝时雨,你不要让人这样担心,好不好。我记得她曾经说过,青春就是用来浪费的。
为了感谢我的&ldo;救命之恩&rdo;,郝时雨说,要送我一份大礼。这年的七月,台湾歌手梁静茹要来我们的城市开演唱会,郝时雨不知何时听我说喜欢她的歌,便说要买演唱会的票送我。隔几日,她破天荒出现在晚自习的座位上,悄悄地将两张票推过来:&ldo;收着,到时候咱俩一起去看。&rdo;我想这样的演唱会门票,并不会很便宜,于是要拿钱给她‐爸爸给我的零花钱总是很多。拿着钱的手在桌子下几番推诿后,她几乎愠怒:&ldo;放心吧!我有钱。&rdo;
听人说,帮助别人,是爱,适时接受别人的回报,也是一种爱。于是,我收起钱,也收起那两张票。
郝时雨又说:&ldo;去买票的时候,恰好遇到江辰,他也买了两张,肯定是给那个小妖精买的。&rdo;
我心里一黯,做他的女朋友,被他宠爱,一定很幸福,但那份幸福,属于洛秋,洛秋,请你一定要珍惜。
几天后,晚自习的课后,在我们教室门口,我看到了像狮子一样暴怒的江辰。
正是放学时间,我随着人流走出教室,我们的眼神触碰在一起,那是我见过的最忧郁哀伤的眼神。他仿佛没有看到我也不认识我一样,红着眼,手扶在门框上,大声叫嚷:&ldo;梁洛秋,你给我出来。&rdo;
洛秋泰然自若地收拾好书包,然后在同学们的侧目中走出来。她一反往日的温柔,冷冷地瞥一眼,说:&ldo;你发什么神经啊?我不是已经说了吗?不要来找我了。&rdo;
少年的胸口起伏着,眼中蓄积着怒火,一把拉过她,踉踉跄跄地下楼去。
他们对峙纠缠在楼下不远处的花坛旁,引来紧张一天的同学们远远驻足,指点,幸灾乐祸。
我始终忘不了江辰那天的样子,他是那样无助、歇斯底里、失态、没有尊严。
&ldo;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分手也要给我一个理由。&rdo;他的质问断断续续传来。
洛秋一脸平静:&ldo;没理由,我只是不喜欢你了而已,就这么简单。&rdo;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开,旋即,被少年紧紧拉住,他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像是哀求,像是乞怜。我站在原地,心,倏地,一疼。他拉她,她狠狠甩开,走掉,他追上去,如此反复。曾经那样骄傲的少年。可是面对他的悲伤,我无能为力。
回到家不久,楼下传来洛秋的声音。她声音清脆语气快乐地和父母打招呼,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我从半掩的门往下看去,她姿态落拓地踢掉鞋子,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冰激凌,然后,坐在沙发上,和爸爸看电视聊天。
不一会儿,她上楼来,我匆忙退后掩上门,隐隐听到,她进了隔壁的浴室,不时传来哗哗的流水声,还有她的歌声。那歌声,听起来那样刺耳。
那一刻,我有瞬间的冲动,我恨不得立刻冲进浴室,把郝时雨口中的这个小妖精光溜溜地揪出来,暴打一顿。
她怎么可以,分手,怎么可以这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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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兴冲冲地买了梁静茹的演唱会门票送她,却得到一句没有温度的&ldo;分手&rdo;,理由只是&ldo;我不喜欢你了&rdo;。
他这样对我说。夕阳下的少年,脸上带着隔夜的疲倦,和无法隐去的悲伤。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抽烟,一种叫七星的烟。他很熟练地从烟盒里抖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后,点燃,深吸一口,呛鼻的烟圈很快模糊了他的脸。
那姿态,像极了当年电影中的周润发,可是,我看在眼里,却莫名地心疼。
那曾经干净清爽的少年,如何在成年以后,变成故作沧桑的烟鬼?
我无法救赎他破碎的恋情,但至少,我可以这样静静地陪着他、安慰他。在一本书里看到,说青春的伤痛看似恒久,其实很容易愈合。我希望自己能令他的愈合快一点。
可是我的安慰,听上去那么空洞轻飘没有分量,我说:&ldo;或许,洛秋只是考验你,说不定过两天就好了。&rdo;
他自嘲般摇摇头,苦涩一笑,那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挂在他脸上的笑容,仿佛风干的胶水糊在了脸上。
于是,我把在书上看到的那句话背给他听:&ldo;人家说,青春的伤痛看似恒久,其实很容易愈合。等许多年以后再回头看看今天发生的一切,会觉得自己原来那么傻。&rdo;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说:&ldo;茆茆,放心,我会没事的。&rdo;那声音同样轻飘飘的,那样言不由衷。一支烟没抽几口,燃尽了,他狠狠地在石板上摁灭,然后,又点燃一根,猛抽一口,被浓烈的味道呛住,于是咳嗽不止,咳着,咳着,就咳出了眼泪。
拧开矿泉水递给他时,我忽然怔住。几滴泪水从眼帘滑落,他大大咧咧地用手背抹去。少年的泪水,初次哭泣,为那个深爱的,却离开他的少女。我握住那只还带着泪痕的手,心内动容:&ldo;江辰,你将来会遇到她很爱你你也很爱她的人。&rdo;&ldo;会吗?&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