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的报复行为,就这样被迫中止了。
莫央帮我交的外出写生的那次车费和餐费,我一直没有还上,而且每天早上我还喝着她给的牛奶,虽然她从来没说过让我还,可是,这种不对等的友谊,让我不安。
在我心里,友谊就是,秘密交换秘密,笑容交换笑容,菠萝味棒棒糖交换草莓味冰棍,这友谊,才地久天长。
而我现在除了悲伤和泪水,自卑和脆弱,没有什么可以交换她明亮的笑容,甜蜜的糖果。
于是我更自卑了。舅舅在某天收摊后,忽然推门进了我的房间。天还没黑,屋里没开灯,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闻到一股鱼腥味道从他那件刚刚买来没有来得及脱掉的工作服上传来。
&ldo;舅舅!有事吗?&rdo;他现在是这个家里我唯一肯称呼的人。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啊掏。那件皱巴巴的脏污的大裤衩,裤兜里大概装满了烟盒、钥匙、记账小本和零散毛票,所以掏起来很费劲,可是他坚持不懈。终于,从掏出的一把毛票里,捡出一张干净点的五十块,递给我:&ldo;这个,你拿着。&rdo;那只少了一根手指的右手,直直地伸到我面前。
我迟疑地接过来,这张散发着鱼腥的钱,此刻,在我的眼中,如此斑斓芬芳,我恨不得立刻将它放在鼻子前,狠狠地嗅一嗅。窄小的窗户仿佛忽然阔朗起来,黄昏的天光流淌进来,折射着五彩斑斓的光线,世界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
&ldo;她那个人,其实不坏,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和她计较。&rdo;他说的&ldo;她&rdo;,当然是指舅妈。
好吧!看在舅舅这微小的慈悲上,我原谅她。我点点头。
这五十块钱,可以给莫央重新买一份像样的拿得出手的礼物,也可以给我买一盒新的马利牌颜料。我是这样计划的。
12
如果人生都可以这样按照计划来就好了。第二天一放学,我就发现窗台上少了东西,花盆。那盆种着鸢尾花的花盆,不知去向。几个月来,它在我的精心照料下,依旧不死不活,苟延残喘。我常常梦到在某个我无法预料的瞬间,一个静悄悄的夜晚,它忽然开了花。那么,我就可以像妈妈一样,对着它说话。
可是它一直没有开花。即使没有开花的鸢尾,也应该一直和我彼此守候。它不能这么不翼而飞。
我在楼顶上,找到了那盆花,确切地说,是尸骨。那个精致的黑色陶制花盆,已经被舅妈种上一棵叶片肥大的植物,后来我才知道叫富贵竹。她见我上楼来,大概因为用了我的花盆,对我的态度出奇的好,拍拍手上的土笑笑说:&ldo;怎么样,好看吧!这叫富贵竹!你那个花好像死了,我就种上了这个。&rdo;
这个肥胖愚蠢的女人,妄想种一棵莫名其妙的竹子就能富贵的老屁股,将我的花连根拔起扔在一旁。我听到有一辆愤怒地怒吼着的火车突突突地开到我的心里,将我的怯弱冲撞得七零八散,我的愤怒和暴戾总会在无法预知的一些时刻揭竿而起。
我尖叫了一声,一把揪掉那棵竹子,一根刺扎到我的手掌,我却浑然不觉。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恨不能扑上去将这个女人撕碎。她租掉妈妈的房子,卖掉我的钢琴,现在,又拔掉妈妈留下的最后一盆花。
&ldo;谁让你动我的花,谁允许你动我的花!你还我的花!&rdo;我的暴怒吓坏了眼前的女人,她不甘示弱地大声辩驳:&ldo;这花都死了啊!&rdo;
&ldo;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rdo;我承认这话很恶毒,可是那一刻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话才能表达我的愤怒。我只是个无助的孩子,用微弱的可笑的力量维护着最后一点慰藉,虽然这慰藉在别人眼里那么微不足道。几个月前,我是多么沉静美好的女孩子,连一句脏话也不会说,而现在,我会用这么恶毒的话来骂人。
手上的鲜血一滴滴落下去,在斑驳灰白的楼顶上,开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泪水落上去,却和花朵一起,迅速干涸了。
我恶毒的话也激怒了她,她一反手,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微微发麻,耳朵嗡嗡作响,一颗颗小星星,在黄昏的流光里,一闪而过。我眼前一黑,跌坐在地板上。
她仍不解气,上前再推搡了我一把,一把揪掉我的书包,狠狠地摔在一旁,说:&ldo;你这个白眼狼!&rdo;
不一会儿,有闻讯赶来的邻居将舅妈拉走了。
屋顶剩下我一个人。世界变得很安静。
我一边流泪,一边将那棵被揪掉的鸢尾花重新栽到花盆里。手上的伤口涌出血来,很快被泥土糊住,脸上的泪水流下来,很快被一阵燥热风干,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对我喊,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对!我要离开。在这个家里,连要零花钱都艰难,离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要等考取大学后再离开这里,这么漫长的时间,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离开。我给花培好土,开始收拾散落的书包,心里开始计划。是不是应该和莫央商量一下对策?可是,怎么离开,离开这个家,我又能去哪里?
这时,我看到被摔坏的文具盒旁,一张叠成心形的纸,躺在那里。这个高档的文具盒,是妈妈让朋友从外地给我捎回来的,上面有很多机关,比如一按,装着橡皮的机关盒就弹跳出来,还会唱歌。这个文具盒,不知羡煞多少同学,我爱不释手,从小学四年级,一直用到现在,也不肯换掉。
现在,那个小小的心形不知从哪个机关里弹跳出来。我想起冬天的某个黄昏,放学的时候我发现妈妈的花店关着门,回到家里,她也不在家。桌上有一盒桶装的康师傅方便面和一张字条,是妈妈娟秀的字体,她说有事晚点回来,让我饿了就自己煮方便面吃。我没有煮面,趴在窗口等她。那天下了雪,门口的一盏路灯坏了,雪地在月光下是幽幽的惨白。妈妈回来的时候,头顶着一层绒绒的雪花,脸蛋红扑扑的,落上去的雪花融化了,水润润的,非常好看。她看上去有点惆怅,是的,就是惆怅,惆怅就是心里有话要说,却不知道要找谁说。
那晚,妈妈给我做了很好吃的香菇肉丝面,放了很多肉丝。我们对坐吃完,她用亮亮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说:&ldo;真漂亮,真像!&rdo;我莞尔一笑。在每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都是最漂亮的。我知道,她又在想爸爸了。她说&ldo;真像&rdo;的时候。我不明白,一个女人,对一个弃她而去的男人,怎么能一点不恨呢?至少我,在偶尔被同伴嘲笑没有父亲的时候,是有点恨他的。洗完碗,妈妈又给那棵鸢尾浇水,我坐在书桌前开始写作业。养花的窗台没有灯,逆光的妈妈和植物一样,身影孤单落寞。她没有回头,忽然说:&ldo;茆茆,你想爸爸吗?&rdo;&ldo;不想!&rdo;我回答得很干脆。对一个几乎没有印象的人,回忆都没有线索。
妈妈叹了口气:&ldo;如果有一天,妈妈不在了,你记得,他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亲的人,你去找他,他不会不管你的。&rdo;
我警觉地抬起头:&ldo;不在了,你去哪儿?&rdo;妈妈转过头,看着我焦急的样子,笑笑,用沾着水滴的手指刮刮我的鼻子,&ldo;我要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一个人玩去,甩掉你这个烦人的小尾巴!&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