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犯了难。原来,要向不爱你的人索取,是这样艰难。莫央伸出沾染着颜料的手指,细细地抚开我蹙着的眉心,说:&ldo;别担心,我借你啊!&rdo;我们坐在画架下的空地上,我像一个恶毒的怨妇一般,开始对莫央控诉淡漠的舅舅、抠门的舅妈和乖张的叶明的种种罪行。莫央像个女侠一般,豪爽地拍拍我的肩,说:&ldo;放心,我帮你报仇,我罩着你!&rdo;
8
我选在舅妈心情很好的时候,向她要钱。她刚刚看完一集好看的电视剧,胖屁股坐在穿堂的八仙椅上,像一个和气的舅妈一样,亲切地叫我:&ldo;小茆,给我倒杯水!&rdo;
我毕恭毕敬地倒了水,也像一个乖巧女孩那样,说:&ldo;舅妈,下周我们少年宫要去写生。&rdo;
&ldo;写就写呗!去就去呗!&rdo;舅妈眼皮一抬,扫了我一眼。&ldo;要车钱和餐费,还有,我要买新颜料!&rdo;她忽然尖叫起来。这个女人,仿佛被针刺了一般,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将杯子顿在桌上,她的脸变了形,指着我的鼻子说:&ldo;我就知道,你一张嘴,准没好事。你和你妈一样,就是这个家的祸水、扫把星、白眼狼!&rdo;
胸口有一团火,噌地被点燃。我不允许这个&ldo;胖屁股&rdo;诋毁我的妈妈。我一把挡掉她指着我的手:&ldo;不许骂我妈,你凭什么骂我妈?你们卖了我的钢琴,出租了妈妈的房子,我只是要买一双袜子的钱,和一次外出写生的车费,你凭什么不给我?&rdo;
舅妈被气得嘴唇发抖,被质问得一时结舌,但理屈词穷的她不甘示弱,更多的恶毒言辞从那双薄薄的嘴唇里像子弹一样射出:&ldo;不给你怎么了?骂你妈怎么了?你就是和你妈一样的精明鬼、自私鬼、讨厌鬼!&rdo;
舅舅刚刚收摊回来,见到此种情景,连忙用那双散发着鱼腥味道的手捂住她的嘴,连拖带推地把她带进了屋里。
为什么?她和妈妈有什么恩怨情仇?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过往就像一道谜题,谜题总是被恶毒的舅妈呼之欲出,而最后又被舅舅生生抹去。
其实我没兴趣知道。
头顶忽然一闪,停电了。我站在黑暗中,久久不动,像一尊雕塑,坚硬的没有喜怒哀乐的雕塑。隐约的谩骂声依旧不绝于耳。黑暗是暴露羞耻和脆弱的最佳场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然后,一波一波地涌出来。叶明进来的时候,看到我在黑暗中隐约的岿然不动的影子,吓了一跳。
昏昏的夜色中看清是我,才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ldo;有病啊!吓唬谁啊!&rdo;
我没有说话。那个夜晚,就这样过去。车费、餐费的事,就不了了之了。第二个周末来到少年宫,我嗫嚅地正要上前向老师解释,却被她热情周到地招呼着:&ldo;赶快上车!上车!&rdo;我看到鱼贯而上的伙伴里,莫央在队伍的尾巴对我招手微笑。
山里的风景很美,去时的路上下了雨,山中五月天,烟雨渐次散去,安静的大山里空气清甜丰润,天地一片灰青,阳光拨云偷看。我们坐在一块大石上勾勒描画,时间仿佛停止,烦恼尽消。我画大山深处的一角白屋,莫央画奇枝别出的一棵大树。时间过得很快。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和伙伴们一起,在半山腰的农家,也吃到了美味的农家饭。油亮酱香的腊肉隐藏在碧翠的西芹里,浓香与寡淡覆盖在瓷碗里,煞是好看。
当然,是莫央为我交的钱。
9
我喜欢夏天。夏天是少年的白衬衫在巷口一闪而过,是蝴蝶飞过去落在女孩的花裙子上,是手上迅速融化的冰激凌从指缝流下,是碧翠的树木染亮从罅隙里穿过的光影;夏天是孩子们常常在大人们午睡以后,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结伴去干点恣意妄为的坏事。
比如现在,我和莫央。我们不约而同地穿了利落的七分牛仔裤,蹲在一棵老槐树的枝干上。这棵老槐树长得很好,主干粗壮,从主干分叉出五六根枝丫,像一只从大地深处伸出的大手,一只乞求的手,向蓝天索要着阳光雨露。现在,我们蹲在&ldo;手掌&rdo;中心,扒开浓密的树叶,准备干点坏事。
老槐树正对着舅舅家的后院墙,屋顶一个简易竹晾衣架上,晾晒着刚刚洗过的衣裳。舅舅的裤子、叶明的球衣,还有舅妈的内衣,那内衣像两团皱巴巴、湿漉漉的卫生纸一样团在一起,挂在细绳上,在夏季的热风里,荡秋千般,忽悠悠地摆荡。
莫央的手里,是一根她爸爸的伸缩鱼竿。她一边娴熟地操作,一边扭头狡黠地眨眨眼睛:&ldo;是那个吗?看好了!&rdo;
蝉鸣,叶翠,天蓝蓝,以及初夏阳光里炙热的宁静,记录了那刻我狂跳不止的心。原来做坏事能带给我们这样强烈的快感和刺激。我屏住呼吸,看到鱼竿有的放矢地伸出去,轻轻一挑,又准确无误地收回来。
我们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那个丑丑的文胸,被莫央嫌恶地提溜在手里,她左右打量一下,然后,扒开树叶,将文胸扔了下去。白色物体被一枝细细的树枝钩住,垂死挣扎一般,最终却无法改变命运,轻飘飘地掉入一条被残羹剩饭和烂菜叶子拥堵的下水沟里,棉质的文胸喝透了脏污的水,终于沉沉地没入水中。
我兴奋地抬起头时,发现莫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麦色的肌肤被阳光灼晒,泛着油油的亮红,忽然,她神秘地靠近我,小声问道:&ldo;茆茆,你那里,长了没有?&rdo;
我一头雾水,看到她盯着的部位,瞬间明白了。我脸一红,却装作懵懂不知,反问:&ldo;哪里啊?&rdo;
她又更近地靠过来,呵气如暖暖的羽毛,丝丝缕缕地撞击着我的耳膜,她说:&ldo;就是胸部啊!你长了没有?&rdo;
我低头看看自己胸前,平坦如原,还没有一点发育的迹象。而班里有的女生,已穿上了像舅妈那样款式简单的棉质文胸,细细的带子在衬衫里若隐若现,有的女生,已来了例假。我亲眼看到一个愚笨的胖女生,被骤然而至的例假弄污了裤子,一整天,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遮遮掩掩,一动不动。而几个好事的女生,像看热闹一般,直到放学也不肯离去,悄悄地绕到窗户后,看那个可怜的女生如何收场。
莫央见我低头不语,又说:&ldo;我妈妈说,那里发育了,就是大女孩了。&rdo;她压低声音道,&ldo;你摸摸!&rdo;
她兀自伸出手,将我的手拉过去,轻轻地覆在她胸前。我感到浑身的神经绷紧了,像一张弓被满满地撑起,我张大嘴,无法呼吸。
成长是一个神秘又让人略感羞耻的过程。我触电一般迅速收回手,支吾着:&ldo;赶快走吧!被发现就不好了。&rdo;我俩相互扶持着下了树。
晚饭后,舅妈去收衣服,随即听到她的谩骂声:&ldo;哪个变态,连胸罩也偷!给他老娘拿回去戴头上当飞行员啊!&rdo;
舅舅小声地劝着:&ldo;兴许是被风吹掉了,再找找,别在这儿丢人了!&rdo;
&ldo;给他老娘拿回去戴头上当飞行员啊!&rdo;正在喝水的我,扑哧笑出声来。这时,叶明啪一声,将几本皱皱巴巴的书本扔在桌上,准备应付作业。
为了节省电费,舅妈要求晚上我们同坐客厅的一张八仙桌上写作业。而通常,叶明随便划拉两下就溜得没影了,八仙桌,就是我的地盘。难得见他会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