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滞留三月,打捞进入尾声,再也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而那颗打捞起来的头颅,被母妃处理掉了,我也拒绝承认那是凤君。虽然心中并不愿意接受,但还是被这一噩耗击得日渐消沉,每日都不想说话,浑浑噩噩度日。
政事、军事,全由母妃代劳。父皇在京中总揽全局,得知母妃归来的消息,当即便招母妃回京,母妃不放心我独留东海,便同我一起滞留在外。
这三月的清醒,全赖柳牧云不着痕迹地用药,既消了我脸上的刀痕,又能令我行卧如常,保有一点精力。一步之遥的近海区域,我已走过了无数遍,也做了无数次的试验,从牲畜到死囚,从海崖上坠下后的结果,全都无一生还。
打捞的士兵与百姓日渐懈怠,谁都不再抱希望,近海没有,深海之中便更无生机。
苏琯拟好了发丧诏书,存了数月才敢呈上,我当即撕得粉碎,再也没人敢提丧仪之事。
然而拖了数月,母妃对我的纵容终于是到了期限,下令班师回朝,不容反驳。我在东海丢失了凤君,我怎么好一个人回去?我若就此离去,岂不是默认了他的永久离去?默认了这场生离死别?我的自欺欺人便也再坚持不下去了?现实迫使我低头,迫使我接受,时隔三月后,再次感到撕心裂肺。
从来没有这样难过,三年前同他一起坠崖的时候没有,三年后遇上施承宣再离开施承宣的时候,也没有。我开始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陪他一起下去,恨母妃为什么要拦我。
曾经不知所爱,直到失去,才觉万念俱灰。如果从民间将我接回的代价是永远失去他,我宁愿从来没有回来过,我宁愿流落四海天涯,食不果腹,衣不御寒,我宁愿从未遇见他,我宁愿以毕生荣华换他安然终年。
累了,倦了,心灭了,被母妃抱上马车,一梦到京华。
京城迎帝驾,这场为期数月的亲征才正式收尾,于国境来说,是凯旋,于我来说,输了他,纵然赢得天下,亦是溃不成军的一败涂地。
太上皇亲自来迎,与母妃一别三年再相逢,可谓执手相看泪眼,只是顾着我的情绪,并未表现得太明朗,别后长短也压下未叙。
对于父皇的大计谋略,我已不愿追问。裴柬谋逆,自有大理寺审讯,得知叔棠已亡,他于监牢内自缢,终结了他愤懑的一生。谋反余孽一律遭诛,原要连坐九族,我划掉了大理寺判决上的九族之诛。
百官称我宅心仁厚,他们不知我心中侥幸的一厢情愿。
广化寺,曾经姜冕祈求过的地方,如今换了我,跪在佛前,日夜祝祷,对佛发愿:愿宽厚刑律,泽被苍生,换他一线生机;愿内政修明,厚德载物,换今生再逢一会。
恒河亿万沙,我的心愿如那亿万沙数中的一粒,渺茫而妄想。
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前,曾经我于燃灯佛前搁下过去事,如今我于弥勒佛前许下未来事。
三世佛堂,我点燃三千盏佛灯,念三千遍祈愿。
*
半年过去,朝政走上正轨,轻徭薄赋,不事征伐。西北茶马司设立,与赤狄贸易往来,东都海盐官营,设立均输平准官,平衡市价。皇叔自请率军常驻边境,而将京师防卫交予母妃,我准其奏。
太医哥哥的归隐计划因我而一再拖延,起初他怕我轻生,不敢离我左右,后又怕我对凤君不死心,不敢贸然离去。
母妃谢庭芝,恢复了谢氏之子的身份,以皇太夫之位居太上皇后宫。父后归来,宫廷气象顿换,谢氏一族因外戚之身,避讳朝事,远离庙堂。
西京失去一子,老太爷失去最宠的嫡孙,伤心过度,亲笔传信,向朕索要嫡孙或嫡重孙,字字情真意切。我弄丢了他的嫡孙,又如何还得了他的嫡重孙?
我常在夜里哭一回,弥泓也知晓我难过,对我整日整夜逗留留仙殿也无抱怨言辞,甚至在第二年梨花盛开时,帮我在树下收集梨花。
我照着西京秘方,酿制梨花酒,制作梨花糕,熬煮梨花羹,在无数次的失败后,终于做出了秘方所言的味道。我舍不得吃,弥泓也不贪嘴,倒是华贵经常出没,夜里偷吃。她不懂生离,亦不通死别,如同当初的我,只知口腹之欲。
我把鹦鹉红伶养得很肥,因为它会重复他说过的话,无论是他伤心时,还是快乐时。我用红伶重温他曾经有过的心境,回回泪流满面。
太医哥哥给我诊脉,说我思念过甚,已然伤身,需修养一段时日。身上的婴儿肥尽皆消去,衣带渐宽。朝事推到了凤仪宫,苏琯代我处理朝中琐事,我以修养之名,再赴东海。
从海盐富庶区一路巡幸至渔民穷困地,以微服私访的身份,了解沿海民情。
海盐区对均输平准的看法,渔民们对国策的意见。
“我们世代捕鱼,朝廷的事,与我们不相干,填饱肚子就行!”渔民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