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弯下腰,熟练得开始解卫士的衣袍。雨如漂泼,豆大的雨点,打得人肌肤生疼,大量的雨水在不及流散的地上越积越多,形成大大小小的水坑。天地之间,到处都是无边的雨幕。龟兹的百姓躲在房子里不敢出门,为这几十年都不曾有过的惊世暴雨而感到惊讶。东城门前,几百名兵士躲在城门下,暗自抱怨。这么大的雨,都没法躲,上头下了死命令,四座城门必须有重兵把守,不能出一点差错啊。真是的,这么大的雨,能出什么事。然而,马蹄声起。无尽的风声雨声雷鸣声,马蹄的声音几不可闻,可那一人一骑,终究慢慢自远而近。那一身宽袍广袖汉衣冠,已被雨水打得湿透,然而他一人一骑,徐徐而来,在这风雷暴雨之中,竟有一种无形的逼迫之势。城门下的士兵纷纷集结成阵,大喝:“城门禁止通行,快停下。”那人在马上拔剑,雷霆起,闪电划裂长空,映出他剑光寒胜冰雪。“我乃大汉代司马陈聿修,谁敢拦我。”声扬处,是让雷霆也为之失色的的朗然浩气,然后,那一人一剑,向着这城门前无数兵士,疾冲而来。东城之上的钟声大作,响彻全城。整个王都为之一震。无数百姓惊骇,发生了什么事?王宫中许多君主茫然仰首望向天际:“出什么事了?”正在与迦柯力谈话的龟兹王脸上失色:“有人要闯城门。”迦柯力露出慌乱之色,猛然站起:“是谁。”正与迦兰商议计算班超何时会到的摩罗诃听得钟声,脸色也是微变。迦兰急道:“别担心,我早已布置好了,四个城门,任何一处有人强闯,城中所有兵马都会即刻去支援,就算是有万夫不挡之勇,也逃不脱。”说着回头对白灵示意“白灵,你也带上最精锐的近卫赶去,尽力生擒。”白灵点点头,转身迅速出去。摩罗诃朗声喝令:“鹰格尔,我要立刻知道摩罗尼,摩耶娜和陈聿修在哪里?”鹰格尔在门外应了一声,便再无声息。整个龟兹进入警戒中,所有流动的士兵,全部向东城门集中,西北南三处城门的守军,也是为之一震,虽然自己守护之处还是安全的,却也不由遥遥向东方望去,等着来去如飞的报讯官兵,传递骚乱的情况。西城门内,飞马奔腾,一男一女两名龟兹士兵骑快马而来:“快开城门,汉使翻脸了,大汉要派兵来剿灭龟兹,我们奉命向其他各处城池传达备战令,快开城门。”这一男一女,全是最普通的龟兹皇宫男女卫士的打扮,男做劲装佩刀,女子背弓戴面纱。一边叫一边飞马驰近,男子在马上一扬手,亮了亮令牌又收了回去。风大雨大,天地阴沉如暗夜,根本没法看清他的令牌。不过,说是汉人翻脸,倒是没错的,这个时候,他们也已经听到从东城传达过来的消息,的确是汉使冲击城门。守城的将领微一迟疑,开城略慢,那男子已是愤声大喝:“国家危难,时机稍纵即逝,你们还在这里磨磨磳磳什么。”这一声喝里,无限忧急愤怒,听得人心中没来由一颤,将领再不敢迟疑,厉声喝令开门,两匹马,转眼冲入风雨中。同一时间,龟兹王宫也收到确定是陈聿修直闯东门的消息,迦柯力暴跳如雷:“怎么会这样,什么人走漏了消息。”龟兹王面沉若水:“一定要拦住他。”迦柯力也大声喝令:“罗逸多,你也去,凡我楼兰子民,一定要歇力阻止陈聿修离开,胆敢放走他的,无论身份如何显贵,我也要把他贬为奴隶,永不宽赦。”罗逸多大声领命而去。此时已得知摩罗尼等三人全都不见的摩罗诃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他却只淡淡多问了传讯兵一句:“闯城的只有陈聿修一人吗?”“是。”摩罗诃眼中冷意一闪而过:“中计了,鹰格尔你快去截下罗逸多,父皇必派他去东门,但你告诉他,真正的陈聿修一定从离东门最远的西门逃走了,让他调动所有人马,快马加鞭追过去,必要时,格杀无论。”鹰格尔一点头,屈身一礼。转身欲行。摩罗诃又叫了一句:“等等。”鹰格尔止步回头。“通知完罗逸多之后,你就赶去东门,阻止混战,告诉摩罗尼,我已看破玄机,陈聿修能不能逃掉是他的命,他自己的没必要再打下去了。”鹰格尔应了一声,便如飞离去。摩罗诃自己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就直往无限风雨中冲。迦兰在他身后大叫一声:“摩罗诃。”电闪雷鸣中,摩罗诃转过身来,声音冷肃:“龟兹高层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中一定有内奸,公主殿下,你好自为之。”他再不多话,快步跑向风最急雨最密之处。迦兰大声呼唤:“摩罗诃。”然而,他没有停步,没有回头。迦兰追出屋来,追入风雨中,静静看他毫不犹豫远去的方向,无数雨水,打在她的脸上,纵有泪痕,也已无人分辩得出。风狂雨暴,陈聿修与摩耶娜鞭马如飞。不能停留,不能回头,不能去想那陷在重围里的摩罗尼会有如何下场。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前进,只有奔逃。这一场离别,来得太过突然,他们没有时间叙话,没有时间告别,最后分头而行时,只来得及看看彼此的眼,只来得及,淡淡说一声保重。然后就是头也不回地向各自的方向而去。他们不知道这一次离别,是否再无相见之日,他们不知道这一次离别,再见时,是否已是仇敌。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前进。明明还是白天,为什么天地这么黑暗,明明不久前还艳阳高照,为什么此刻大雨如此激切,可是苍天为世人将要面临的灾难而流下的泪水?他们拼命策马,一心一意地奔逃。不敢想,摩罗尼……不能想,摩罗尼……不要想,摩罗尼……陈聿修在握紧马疆,看不到他自己手背泛起的青筋。摩耶娜咬紧嘴唇,没有意识到嘴唇泛起的血丝。然而,箭雨已至。他们虽然出城得早,但罗逸多等人因有马匹可以替换,速度自然比他们更快。身后马蹄声响彻彻天地,无数箭雨,袭若风波怒啸。摩耶娜知道这是楼兰第一神射手罗逸多亲手训练的弓箭阵,威力无穷,一旦威势尽展,二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机会。陈聿修和摩耶娜都把剑抽了出来,一边策马如飞,一边尽力格挡着箭雨。摩耶娜咬牙回头向后看,因为是仓促追击,又要准备足够的替换马匹,罗逸多无法把二百人全部召集到,仅只有五十余骑在追击他们。但他们是罗逸多亲自训练的箭士,人人驰快马,拉强弓,个个箭法如神,而且军人擅于配合,每一箭都向他们不得不应付的死角射来,具有无限威胁力。一旦他们被射落马,或马被射死,则再也没有机会在这箭阵下逃出生天。就连陈聿修的身手,在这箭阵之下,也是手忙脚乱,应付得力不从心。相比之下的摩耶娜却轻松很多,因为向她射来的箭,非常少,偶尔有一两根,也是只射马,不射人。以陈聿修为目标的利箭却是又多又疾,人马一齐射。陈聿修纵然身手过人,但在这箭阵之中,护得了自己的就护不得马,要顾马又顾不上自己。摩耶娜见陈聿修形势危急,一咬牙从马上纵起,直落到陈聿修身后,等于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陈聿修,同时舞剑为他拔挡箭雨。陈聿修低低惊呼一声:“摩耶娜。”摩耶娜轻声斥道:“别分心,你只要管控马用最快的速度逃,断后的事,由我来。”陈聿修咬咬牙,果然不再多说,只专心致志,策马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