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纸、砚,谓之文房四宝。
张佩纶静静的在一方端砚内磨研着松墨,而一旁的李鸿章已经自己展开了一张奏折专用的宣白纸笺,两边用镇纸牢牢压住了,看上去平展异常。
“可惜沈幼丹已逝,不然我也不必行此勾当。”,李鸿章将笔端蘸满了墨,作势欲写,却突然颇为自失的一笑,信手便将手中的狼毫放了下来。
张佩纶手下不停,仍兀自研墨,一张已略显苍老的脸沉静如水,但心中却已荡起波澜。
一钩已足明天下,何况清辉满十分?
这是十二年前就已去世的前任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沈葆桢少年时所作的《咏月》诗。据说沈公原文本是“一钩已足明天下,何必清辉满十分?”,颇显自傲。而其舅父兼泰山林则徐在看后则当即提笔,将其改成了“一钩已足明天下,何况清辉满十分?”。由“必”而“况”,不过一字之差,诗之意境便已由最初的年轻轻狂一变为谦虚进取,而林文忠公对沈葆桢的期望之深,作育之严,也由此可见一斑。
此后沈葆桢科场虽屡试不第,但仍依林公教诲,愈挫愈奋,终于在道光二十七年高中丁未科二甲进士,恰与自己的岳父大人李鸿章成了同年,又因二人均出自孙铿鸣房中,故而在“同年”之外又多了一层“师兄弟”的情谊,加之二人年纪相仿,情趣相近,意气相投,故而虽彼此间也有各自的恩师林则徐与太老师穆彰阿曾是政敌这层芥蒂,却并不妨碍沈葆桢与李鸿章二人从此相交莫逆。
等到20年后李鸿章、沈葆桢分任北洋、南洋大臣时,因为这份多年的知交情谊,更因为两人同为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干才,无论私交或公义,均颇为相得,也就使得这段两人同执南北洋务之牛耳的阶段成为了自长毛乱平以后淮、湘两系最为合作无间的时期。
同治十三年日本入寇台湾,也正是这两位南北洋大臣戮力同心,各自从速调集南洋兵舰13艘与北洋淮军精锐6500人火速援台,才终得以迫使日本退出台湾,使金瓯无缺!
沈葆桢为人极富才略,更难得的是极重大局。正如李鸿章自己对丁汝昌所言,当年若不是沈葆桢为使海上能速成一军以拱卫京畿,甘愿将原本应解往南洋的海军经费尽数转往北洋,恐怕也就不会有今日“七镇八远一大康,超勇扬威和操江”的北洋海军了。
而沈葆桢当年肯做如此措置,其实也是基于和李鸿章之间达成的“速成一军,以塞朝中腐儒悠悠之口”的默契――虽然当时恭王已经允诺以“五关六省”之款合计每年约400万两来兴办海军,但苏浙等6省从接到朝廷谕旨之日起便开始百般搪塞,每年分解给南北洋的款项不过两洋应得之数的十分之二三!杯水车薪,莫说购舰买炮,就是维持两洋原有的局面都左支右绌,而此时朝中那些清流中便又有指责两洋“虚耗粮饷,久无事功”的声浪传出。
而沈、李二人都是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油条,对于那些言官们因言费事的本事更是心有余悸。故而沈葆桢当即决定将原本划拨给南洋的海军军费支援北洋――和地处东南的南洋相比,直接承担拱卫京畿任务的北洋在应对清流们花样百出的攻讦上无疑要游刃有余的多。而只要北洋海军一支成军,那些清流们“靡费国帑”的指责自然也就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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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李鸿章今日才有此一叹――倘若如今主持南洋的仍是那位性情刚柔并济,且勇于任事的沈幼丹,那李鸿章大可以联合他以南北洋大臣联名上奏的名义恳请中枢收回成命!
只可惜今日主政南洋的已是和北洋素不相能的刘坤一,近年来又加上了一个七年前与张佩纶同时外放,七年前屡迁山西巡抚、两广总督,如今已是驻节湖广,对北洋成钳制之势的张之洞。而主持中枢的也由诸王中最富远略的恭王换成了贪得无厌的庆王……
而北洋由此也是内失强援,外增掣肘,竟有孤掌难鸣之象!而京师里那位庆王爷和翁师傅估计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肆无忌惮的把敛财的主意都打倒了北洋的海防银子上来!
旁边的李鸿章在嗟叹了片刻后终于重又拿起了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工整的写下了一行题目,却不是张佩纶意料中的《回奏停购船械裁减勇营折》,而是五个遒劲的隶书――
“《殿阁补阙折》?!”,张佩纶诧异的睁大了眼――眼见着户部军机以及海军衙门那一干人等对北洋连这种釜底抽薪的招数都使了出来,自己的这位岳父大人怎么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建议朝廷重新递补大学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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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扬’两舰合计12部新锅炉;还有‘定、镇、济’三舰上的锅炉有些也需要更换了,具体的数目我会让陈幼庸计算好了一一报来。”
在“定远”舰上的枪炮大副沈寿?舱室内,满面兴奋的刘步蟾正拿着一支钢笔在一张宣纸上奋笔疾书。
“嗯,‘定、镇、靖、经、来、济’6舰所装备之6寸副炮,若能换装新式阿姆斯特朗快放炮,当然更好,不过……”,刘步蟾顿了下,又皱着眉头想了想,这才继续道:“‘定、镇、济’3舰上所配之克虏伯炮都在主舰体上,换装难度不大,而‘靖、经、来’3舰的副炮都装在舷侧耳台上,若要换装新炮,尚不知其空间是否足用,还需请陈幼庸带人一一测量,拿到了具体的尺寸再行决定,即便换不了新型6寸快放炮,能改用阿姆斯特朗的4。7寸快放炮,也是好的。
“还有‘超、扬’两舰上的8门老式阿姆斯特朗4。7寸副炮,也应当一体更换为新型4。7寸快放炮。”,刘步蟾拿着笔,在那张清单上又添了一项。
“如此算来,至少需要各式快放炮合计19门。”,刘步蟾扳着手指头算到,“各舰上水密门所用之橡胶封条亦多需置换……”,清单上的英文条目由此又多了一项。
“还有治明在《日本兵备略:海事篇》里提过的,可以替代六分仪的所谓光学测距仪……”,刘步蟾放下手中的钢笔,转向任令羽,“此物当真有可以替代六分仪?”
“的确。”,任令羽微笑着回应,心中最初的惊骇此时已渐渐化作清明。
他此时还尚不知道peri已经完成了那家所谓的“万国商业机器公司”在英国的注册工作,只是对刘步蟾竟然对经由这么一家皮包公司购买军械一事竟如此热衷感到颇为惊讶。
但细细思忖之后,他便想明了这个中缘由――北洋海军创建之初,因当时中国国内所储备的海军军官人才大都是福建船政学堂毕业的闽籍毕业生,且这批人才学习早、资历深,其中多数人如刘步蟾等又多有赴英留学的经历,故被求才若渴的李中堂大批调入北洋海军,而这些人也就构成了今日在北洋海军中权倾一时的“闽党”的雏形。
而自当年曾国藩创建湘军以来,由湘而淮,籍贯关系一直都是这两大军政集团凝聚人心的核心手段。作为淮系大帅,李中堂对于海军为闽人把持的局面自然会心怀顾虑,故而其数管齐下,即在天津设立水师学堂以培育非闽省籍贯的青年军官,又为北洋海军定下了官带级军官50岁退役的年限,以求自然更迭;而其之所以选用非海军出身,但是立有战功,人品素著,颇有“善将将”之名的淮军名将丁汝昌担任北洋海军提督,亦是钳制闽党的手段之一。
出于同样的考虑,李中堂给北洋海军设计了一套极为复杂的管理体系,无论是丁汝昌这位名义之提督还是刘步蟾这位实际上的舰队司令,其所能控制的也只不过是北洋海军舰艇部队的日常操演和作战指挥而已。其余如经费、管理、保障、教育部门,如总理水师营务处、天津海防支应局、天津军械局、天津水师学堂、大沽船坞、旅顺船坞,乃至作战部队之一的旅顺鱼雷营等,均由北洋大臣另行委任管理,不受北洋海军提督节制。
如此虽增加了舰队管理和指挥上的拉筋扯皮,但却也使得北洋海军中的闽党终究无法自立门户!而如今自己提出的这个经由ibm公司代购军械的办法,却在李中堂进行设计的捆龙索上小小的打上了一个楔子,因此刘步蟾会表现得如此兴奋。
不过他好像还是忘了点什么……
“子香兄”,任令羽悠悠地开口了。
“嗯?治明有何见教?”,刘步蟾诧异的回道。
“‘致远’呢?还有旅顺鱼雷营所配用的鱼雷,应该也大都年代久远,不堪再用了吧?”,任令羽提醒道。
“旅顺鱼雷营不归我北洋海军节制,且不用去管它。”,刘步蟾回答的极为干脆,“至于‘致远’么……”
刘步蟾低头沉吟了片刻,方才幽幽的道:“‘致远’舰龄尚浅,且管带邓世昌一项带兵有方,军舰的保养在我北洋诸舰中也是好的,且如今经费支绌,似暂无替换炮械之必要!”
任令羽陡然一震,心中已是一片冰凉!――“致、靖、经、来”4舰乃是在1887年同时归国入役的,而邓世昌的“致远”与叶祖?的“靖远”更是源出同门的姊妹舰,厚此薄彼如此,看来刘子香的门户之见,这辈子都是改不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