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怔,一时间突然想到了什么,可他的喉咙却又好象被什么哽住了,那句话怎么也问不出来。永泽仿佛松了口气,微笑着对他说道:“子善,我想喝点莲子羹……”“好,我去叫吴妈弄给你喝。”他有些慌,立刻就站了起来,想要下楼去。“子善?……”永泽忽然叫住了他,他的心突地猛跳了起来。“怎么?……”他回头,等着永泽的话。“……没什么,”永泽淡淡的笑着,看着他说道:“少放些糖……”他脸上忽然一热,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竟然不好意思起来。他匆匆地走下了楼梯,红着一张脸细细地向吴妈交代完,先坐在客厅里用冷水浸了脸,直到他确定自己的表情正常了些之后,这才向楼上走去。他走到卧室门外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声,随之传来的,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他的心,突地一沉,他发疯般地冲了进去,却看到永泽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枪,斜斜的倒在地板上。“永泽!!”他痛苦地扑了上前去,拼命地搂住了永泽的身体。永泽击中的是胸口,鲜血好象涌泉一样,止也止不住。永泽艰难地笑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道:“我知道你这里有枪,还好你没有换地方……”“为什么?!!”他疯狂地嘶吼着:“为什么要这样?!扔下我一个人?!”“谢谢你……”永泽的声音渐渐变小,渐渐地听不到。他楞楞地搂着永泽瘦弱的身体,那血,染红了他的胸口,也染红了他的手。他把脸轻轻地贴在永泽冰冷的脸上,温着永泽有些冰的脸,低低地唤着永泽的名字,一声一声的。只是那个人,永远都不能回应他,永远都无法睁开眼,永远永远就这样沉睡过去了……眼泪,原来竟是热的。温热的泪水,仿佛没有穷尽一般地流淌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永泽污脏的衫子上,却怎么也化不开那许多黑红色的血迹。因为听到枪响所以破门而入的暗探们已经闯进了吴公馆,他们不顾下人的阻拦,冲进了子善的卧室。那些人想要从他的怀中拉走梅永泽的身体,他冷冷的看着他们,声音出奇的平静:“他已经死了,你们已经来迟了!”那天,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只是痴痴地抱着永泽渐渐冷掉的身体在卧室的地板上坐了一夜,直到他站了起来,拄着拐杖踱到到了窗前。夜色轻轻地笼罩着他,他费力地推开了窗,深夜的寒气顿时袭了进来,中间还夹着淡淡的花香。耳边又响起了那柔美的女声,带着淡淡的哀愁,在夜空中悠悠地飘荡着。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问秋姐道,这歌叫什么?秋姐不好意思把歌的名字念出来,便把唱片的套子递给他。《你在我心中》……他微微地一笑,点点头,合上眼,仔细地听那歌。那女人在唱,那歌声里饱含着无限的哀婉,却又带着些朦胧的希望,那歌声如流水一般,缓缓地流泻着…………你可否知道我天天在盼望着你希望你能快回来让我找回往日温馨请你留下不再远离听我说句真心的话在我的心中多么爱你但愿我也在你心里……第二天清晨,占士开车带着人来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子善,你总得让我对上面有个交代吧?!”他知道占士也很难做,可要他把永泽就这样交出去,他是死也不肯的。结果,为了这件事,他跟占士又差点儿撕破脸。最后终于说好,他出钱,占士找人,把永泽的尸体偷偷地换了出来,悄悄地葬了。五天后,他把那幅墨梅图送到了阜康钱庄。钱庄的伙计抬起脸来仔细地瞧了他两眼,慢吞吞地说:“那女人已经死了,这些都用不着了。”他当时心里一惊,抓住那个小伙计问了半天,又花了些钱,这才把真话打听了出来。那个女人原来是永泽的妻子,两个月前发热病死掉了,小孩被随随便便地送了出去。他查了很久,才找到那个叫梅子庆的小孩,花了不少钱,打通关节,办了手续,收养了下来。那小孩除了眉眼,其他的都不太像永泽,总是一脸的淡漠,一直不怎么亲近他。后来,国内局势变了很多,国民党节节退败,□□渐渐地逼近了上海。占士决定要逃了,临走的时候劝他一起逃出去。他摇头拒绝了:“我想留下来……”占士发急,想都没想,几乎是脱口而出地骂他道:“他娘的!留下来等着共产?!”他没说什么,不过占士走的时候,他还是带着老管家去送了。那天,占士本来已经上了甲板,却突然转了过来,扒着护栏对着他大声地喊着:“吴子善!”他在码头上根本看不清占士的脸,只是听到占士这么一叫,他的心里突然一阵凄凉。他知道,这一别,也许也许就是一辈子了,他再也顾不了那许多,也在下面大声地喊道:“占士!多保重!”那声音,震得他自己的胸口嗡嗡的,也许真的太大了,引得码头的人都纷纷回头来看他。他就那样立在那里,任海风吹着,一直目送着那轮船离开。上海解放的时候,他跟着别人一起去开改造大会。会场的周围都是熟悉的面孔,陌生的着装,大家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后来,工厂商店什么的都合作化了,银行界也纷纷表了态,大家就这么一步步的被改造了。日子很平静,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了小女儿阿清。子庆也是在那个时候结婚的,娶的是点墨斋主人的三姑娘,他还养了几笼子鸟,每天早上都要提出去溜溜。太平静了……就那么样,平平静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想,这样挺好。他在心里跟永泽说:我现在过得挺好,子庆也好,大家都好……只是,那个时候,他以为,就那样了。六五年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了。他的大儿子吴士昌偷偷地改了名字,叫吴正红,还在银行里贴他的大字报,他都装做不知道,一天一天的混着日子过。士昌那个时候早就不上课了,趁他不在,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永泽的字画他藏得很隐秘,居然也被士昌翻了出来,一把火烧掉了。他回家以后才知道,气得发抖,就把士昌狠狠地抽了一顿。士昌那时候正是血气方刚,哪里肯让他打,竟然一把推开了他,就这样搬到了学校里去。六八年春天的时候,士昌居然带人把子庆拉出去斗。子庆的妻子当时已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居然也去护着子庆,结果慌乱之中被踹到肚子,就那样流了产,后来就疯了。下半年的时候,时局就更混乱了。总有这派那派的抓他到各处去斗争,士昌所在的那派也曾经抓他过去,他的腿,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士昌他们打断的。伤成那样,不能再游街了,他就被士昌那派关了起来。那时候,只有子庆来看过他。子庆隔着窗偷偷地递给他一碗水,小声地说:“爸,快喝。”他的眼泪,刷得一下就流了下来,他原本寒透了的心,被子庆悄悄地温热了。子庆又偷偷地找了人来看他的腿,虽然接得不好,但毕竟是接上了。子流的死讯他是那时才知道的。子流在青海被斗得很惨,所以跳楼自杀了。那时侯各个造反派之间斗得很厉害,他因为腿伤,所以还有些自由。他慢慢地开始留心了,计划着要出逃。他等了有一年多,终于等到了逃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