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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生死之交(第1页)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剪影似的竹梢上挑着半圆的月亮。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美得像画出来的月亮,它就在竹梢上洒下一地白丝绢一样的月光,它向我微笑着。我同时听到了只有山涧才有的溪水声,我不知道置身何处,知道肯定不是太初宫。我清醒了一会儿又开始呕吐,吐的全是腥臭的黑血,然后眼前一黑又昏睡过去。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里是庞少白老家八卦村,先是闻到清凉的艾草香气,那种带薄荷味的气息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接着就听到潺潺流水声,声音里带着一种古琴的韵律如同叮叮咚咚的琴弦,那清亮动人的琴声让人如置身世外桃。苦檩树一树细碎紫花早已凋谢,青青苦檩果子布满枝头。通向曹家碓房的青草小路开满了蓝帽子花,在那个个小小的覆盖着茅草的水碓坊后面,那架木制水车仍然高高耸立,半晌吱呀转动一声接着半晌再吱呀转动一声。每一次转动带起沉重的榫头,石碓就高高地艰难地升起来,然后轰然跌落到石碓窝中,发出沉重的闷响:咚!咚!!咚!!!

最先出现在我视线中的是庞少白的未婚妻艾草,她一路朝水碓坊走去,忍不住弯腰采下几朵蓝帽子花。艾草的眼睛又大又亮,梳了一根长长的独辫子。那根独辫子像一条黑亮的乌梢蛇从她肩上滑下来,滑过微微隆起的胸脯,安安静静地垂在腹部。她端起装满檀木片的大竹篓往石碓窝中投放木片,她高度专注地盯着起起落落的石碓子,算准它抬起的片刻眼快手快将檀木片准确无误放进碓窝中。她身上落着一层香粉,她总是有点害羞。庞少白迅速接过她手中的竹篓帮她投放檀木片,庞少白说:“艾草,你受苦了,你成年累月守着这水碓。”艾草掸掉身上的香粉:“没事,我从来都一个人守着水碓,不怕,我很能干。”她手脚麻利地从一旁拿过檀木香递给庞少白,一边还没忘和他说话:“你再过十年搭八个月回来也没事。”她就坐在水碓旁看着庞少白帮她干活,她安静得像一丛艾草,她身上也散发着清凉的艾草气息,那是一种非常好闻的气息。水碓坊里也散发着艾草香气,一角的背蒌里、竹匾里堆满了艾草从山坡上采来的艾草。艾草也要和檀木片掺入到松烟炱中,那是做墨的原料之一,也是上品墨的清凉幽香的来源。我的病症并没有痊愈,时而昏迷不醒时而胡话边篇,并且伴着高烧不退。庞少白要为我调制药墨,那也是徽州墨家祖传造墨的独门秘技之一,特别是专治我这样的内伤败血之症,此款药墨以巴豆、犀角、藤黄、丹砂、蛇血,一种称为烙铁头的毒蛇血最有效。

多年以后我从艾草嘴里才知道庞少白是为了救我一命而死,就是死于那种徽州最毒的毒蛇烙铁头。那是一个闷热无比的午后,村后的八卦岭上升起一朵乌云,

山道上有无数蜈蚣在急急奔逃。那些小银链子似的蜈蚣闪闪发亮,成千上万条结成一条粗粗的链子正在穿越山道。庞少白不敢跨过去,又发现离蜈蚣不远更多的四脚蛇正在草丛里目的不明地蹿动。抬头一看,近旁香榧树或枫香树上蠕动着密密麻麻的四脚蛇,那芷草绿的背部和桑子红的腹部呈现出一种妖异的鲜艳的颜色,令人恐怖。天气正变得闷热无奈,她胸闷得透不气来。八卦岭后的那朵乌云慢慢耸起越耸越高,像八卦岭背面那道高高耸起的八卦崖一样狰狞恐怖。顷刻之间,头顶上那道“山崖”崩塌,乌云密布天空,瓢泼大雨牛鞭子一样抽过来,仿佛老天被放牛娃捅了个大窟窿,雨水倾泄而下,茫茫大水将天与地淹没。

庞少白就藏身在一棵巨大的鹅掌楸之下,大雨之后天气开始变得清凉,正是毒蛇出没之时,他只身在密林与石缝上寻找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找到,找到一些别的毒蛇均弃之不用。最后在天色将晚时分终于在石缝中找到一条浑身五彩斑斓的烙铁头。他心情异常激动,稍稍静挨了片刻然后才照准了烙铁头下手。他用的是徽州人常用的木制蛇叉,杈口微微叉开还贴有一层胶皮,他小心翼翼地对准烙铁头那个三角形的脑袋下的一个稍窄的脖颈准确叉下去。没想到蛇叉一角叉到石块上无法压紧蛇颈,烙铁头挣扎着要逃脱。好不容易遇到一条怎能让它逃脱,庞少白拼合用力压紧。但是烙铁头挣扎着从蛇叉下滑出一半蛇身眼看着就要逃脱,他急了,一手按紧一手找到石块要击打它的“七寸”。烙铁头卷起来猛地咬到他的指头,只是极其轻微地咬了一口,轻微到他几乎没有感觉到。可是烙铁头实在太毒了,右手中指马上变黑,他掏出红柄刻刀想斩断手指却有过一刹那犹豫。他是徽州墨师,就是靠手吃饭,如果斩断中指他今后该如何造墨?就在这片刻之间毒液迅速扩张,右手三个手指全部变黑,再不斩断手指毒液将随手臂进入心脏,他马上就要死去。他举起刻刀一咬牙朝右手狠狠砍下去,一二三他连砍三刀三声惨号,三只黑血淋漓的手指掉在地上,三根手指在地上还泥鳅似地弹跳了几下。一阵阵钻心的剧痛袭来,庞少白眼前一阵阵发黑,额头大汗淋漓。他眼看着就要昏倒,他努力睁开眼睛看看手指,却发现可以动作慢了一拍,剩余两根手指迅速发黑、坏死,一直漫延到手掌,眼看着毒液就要随血液漫漶到胳臂抵达心脏,那样就会要他命。庞少白从地上捡起刻刀,眼睛一闭将刻刀对准手腕用力切割。血肉模糊的手掌掉落在地,好像老鳖似地还蠕动了几下。而胡文礼则一声惨号,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庞少白昏死在山上一天一夜,最后在黎明时分才被艾草打着灯笼火把找到。离奇的是那条五彩斑斓的烙铁头大蛇也死在他身旁,它的“七寸”被刀斩断。艾草叫来郎中,将庞少白从死神手中抢回来。几天后庞少白伤口越发严重,化脓溃烂,再度陷入昏迷,艾草从八卦岭九个孕妇家讨得百家奶水冲洗伤口,每日跪在病榻前帮着庞少白冲洗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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