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谢。”卢绣儿在轿子上已平复了心情,冲他扮个鬼脸,“要是早些时日做了,兴许你就不刁难我尚食局的技艺。”苏傥一笑,涎了脸道:“那明晚再帮我煮一碗如何?”得寸进尺。卢绣儿意志坚定:“后晚罢,明晚我去成府,你让媚姨煮给你吃。”苏傥大觉扫兴,鼻子冷哼一声,暗想,早知就该把那碗粥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不,应该是吐个干净。次日,卢绣儿到成府则风雅许多,虽然也谈膳食,成家两兄妹却烹茶备酒,席地清谈,纯是名士气派。凤灯明媚,鹤脂香烧,成府望远阁内银丝纱制成的帐幔随风轻扬,疑幻似真,犹如不小心走进了仙人府邸。卢绣儿心神荡漾,斜倚阁上栏杆远眺,明月当空,照见池水清幽,有数枝白莲莹澈无暇,含苞待放。“吴中白藕洛中栽,莫恋江南花懒开,万里携归尔知否,红蕉朱槿不将来。”卢绣儿不觉吟诵了一首《种白莲》,笑道:“须多谢香山居士把江南白莲引入北地,赏心悦目之外,连带了我们取用莲子做羹汤都方便了。”凡是烹饪食料,她都曾考察过产地来历,对历代流传的诗词歌赋也都留了心。有时皇上用膳时说上一两个典故,常令得龙颜大悦,比用心做了一席菜更有奇效。成茗和成荃相视一笑,成荃道:“绣姐姐记得教我做莲子羹,等我家的莲子熟了,我专门为你做一碗谢师。”成茗则道:“说到香山居士,我倒想起另外一首论茶的妙诗。”他说完,走到一旁案几前蘸墨疾书,卢绣儿凑近了来看,却是与白香山齐名的元稹所做的宝塔诗: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日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成茗的书体畅逸飘然,刚柔相济,卢绣儿看得爱极,舍不得移开目光。成荃笑道:“大哥这幅字何不送给绣姐姐。”成茗想了想,摇头道:“一时兴起,写得差了。”卢绣儿微感失望,还是成荃看出兄长之意,忽然醒悟道:“说得也是,这不是大哥的诗,作不得数。何妨现咏一首赠给绣姐姐,也好让我们欣赏学士大人的文采。”成茗微笑道:“你又来作弄你大哥。”手上却奋笔疾书,不多时已成了一首咏茶的七绝。两女凑近来看,卢绣儿轻轻念道:“开成春色山中好,水底浮云至此回。和墨灯前初浸月,相思滋味与风飞。”心下突得一跳,这“相思”在诗中看,论的是茶之味如相思附骨,挥之弗去。可究竟是茶如相思,还是相思如茶,咀嚼良久,竟自痴了。成茗亦久不敢去看她神色,兀自撇开诗稿去守风炉,心不在焉。成荃偷偷打量两人的神色,煞是好笑,心想大哥既是慢性子,只能由她多推动一下,牵线搭桥。当下咳嗽一声,拿过那副字塞在卢绣儿手里,说道:“好啦,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小妹没什么好相送,由我大哥赠礼也是一样。”卢绣儿俏脸一红,忙道:“平白收下可不敢当,可惜绣儿字丑,不然也写一幅回赠。”话虽如此,欣欣然接过成茗的墨宝捧在手里不放。成荃大笑,故意又看了一眼成茗,大声道:“绣姐姐在我家吃茶,又收下我家的茶礼,难道好事近了?”卢绣儿大窘,手中的诗稿放也不是,拿也不是。成茗看不下去,替她解围:“水快烹好,该煮茶了。”银质鎏金麒麟茶碾,银金花茶罗子,银龟茶粉盒,银涂金盐台,银匙银筷……全套银器茶具,尽显成家温柔敦厚的诗礼之风。卢绣儿见茶具精美绝伦,抚器赞叹不已,成荃道:“这是皇上赐给家父的,寻常人来只用竹木器具,绣姐姐出自名门,自要取出最好的相待。”卢绣儿谦逊了两句,感动地看了成茗一眼,他花足心思,便是不想她有任何受轻视之感。见成茗正想煎茶,自告奋勇道:“让我来。”成茗欣然让开。卢绣儿从银涂金盐台里取了盐,往初沸的水中调味,又用镂空飞鸿银瓢撇出水膜,使水味纯正。不多时水已二沸,她舀出一瓢水放在一旁,捏了鎏金纹银匙子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茶末。等水三沸,倒入先前舀出的水使沸汤暂歇,熄火奉茶。她每一个手势都宛若彩袖凌空起舞,庄严肃穆却又空灵脱俗。成家兄妹拿到那一碗茶时,都觉格外幽香出众,舍不得品尝。卢绣儿煎的是蜀中剑南名茶“蒙顶石花”,每年春茶芽头萌发时采三百六十叶作为“正贡”奉给皇帝,其余采摘的贡品则赏赐皇亲贵胄,即使富甲天下如苏家也难得一见。卢绣儿曾为皇帝调制过各种好茶,只闻香味已知是绝世名茶,对成家兄妹的好客越发感激。可是,当把茶汤缓缓注入琉璃茶碗,她又不觉记起那日和苏傥在沉香阁品味的顾渚紫笋。从来佳茗似佳人,她知道苏傥赞的是她。出神地端起那一盏蒙顶石花,这茶就像成茗,钟灵挺秀,落落堂堂。而那顾渚紫笋傲然独得、远迈不群的风姿,又颇似苏傥。到底这不分轩轾的两种好茶,她更爱哪一种?卢绣儿品尝着佳茗,人已痴痴醉了。成茗透过曼妙的茶香凝视她,心境悠然。清冽的月光,在他们的手上徐徐摊开,犹如一方素帕。成茗有一腔的心事想写下,终究碍于妹子成荃在旁,只能看那月白的素帕始终白纸一张,不留半点痕迹。夜深了,成荃终于可以差哥哥送卢绣儿回家,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在卢家门口两人对视无言。卢绣儿等了很久,才听成茗问道:“万寿节预备得如何?”“却是一桩难事。我头回承办,真是力不从心。”“若是觉胸闷气烦,就来我家烹一壶好茶,再听荃妹抚琴,当可烦恼偕忘。”卢绣儿甜蜜地应了。在她看来,令她烦恼偕忘的不是其它,正是成茗。成荃是京师有名的文武双全奇女子,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并不费卢绣儿多少工夫。卢绣儿多了个闺中知己聊天,一来二去就整日价对苏傥念叨成荃如何如何。苏傥晓得,明里她在夸赞成荃,暗里想的却是成茗。看来他得步步紧逼。“我要跟着学!”苏傥硬是在卢绣儿教苏媚娘的间隙再次提出拜师请求,挤在厨房不肯离去。卢绣儿被死缠不过,只能应了,可在她翠薇居看过苏傥切萝卜的刀功,知道他虽是老饕,真刀实枪烧菜却是一窍不通。“没事没事。”苏傥看出她的忧虑,一脸璀璨笑容,“我且做你关门弟子,只要师父肯悉心教导,徒弟自会勤下苦功。”关门弟子,自是要杜绝今后任何一位别有目的来骚扰。“从基本功学起,你要学得多呢。”卢绣儿忽然计上心头,“这样罢,今日教个简单的,你去熬一锅鸡汁粥。”这味粥颇需火候,母鸡宰杀后要洗净加水,用武火烧沸,再改文火炖鸡。等到烂熟时,捞出鸡肉,留去油的鸡汁备用,再以鸡汁煮生米,依旧是武火烧沸,文火慢熬。一来二去起码要一两个时辰。卢绣儿尚想向苏媚娘请教女红,不耐烦教苏傥,所以想了这个花时间费工夫的法子。她想苏傥是惫懒人物,怎肯真花心思去做这些琐事?估计鸡还在炖人早烦了,然后大觉烹饪辛苦,不适合他这贵介公子,从此放她一马,乖乖只吃不做罢了。卢绣儿一走,苏傥立即认真淘米生火,庄重得犹如为皇帝煮粥。杀鸡自然不用他动手,早有下人卷起袖子生龙活虎地杀好一只,去毛摘脏,干干净净地放在案上等他来用。生火热灶也早有下人准备,把一锅水连佐料都替他收拾好了。苏傥等一切妥当,赶了众人出去,卷起袖子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