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坐到椅子上,他就把背往后重重一靠,慢慢的、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椅背很矮,他的头就靠在冷硬的白墙上,眼睛缓缓阖上又睁开,有种从深渊中逃出生天的后怕。他背上不知何时出了整整一层汗,分不清是累的还是急的,里面的衣服冰凉湿润地贴着皮肤,让他很不舒服。原本一丝不苟的发型被风吹乱,落下一缕碎发到额头上。脖子上的汗跟尘土混在一起,深一道浅一道的很是有碍观瞻。头盔手套虽然脱了,身上的马裤跟长靴却格外引人注目,走廊间来来去去的病人跟家属许多都会朝他看上一眼,心里猜想这个严肃又疲惫的男人为什么会这副打扮出现在这里。
祁遇白一向很反感被人围观,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他心中同样有千头万绪,一时觉得理不清,一时又根本没胆量去理。
手机在衣服里震动了一会儿,他拿起来一看,是章弘。
“老板,我到医院外面了。”
“嗯,我现在出去。”
他重新深呼吸了一回,这才站起身往里面走。刚走到门口就发现林南不知怎么变成了半坐在床上的姿势,帘子也拉开了,目光仿佛从没离开过门口一样。
看见他过来,林南脸上立刻变成微笑。
“我要走了。”祁遇白说,“章弘已经到了。”
林南脸上的笑容又瞬间消失:“这么快吗?”
“嗯。你就在这儿等着何珊,她来了再去检查。”
林南垂着头,似乎有点儿失落,“知道了。”
祁遇白在林南的注视下离开,走到医院门口,车停在很醒目的地方。
“老板,回柏海么?”
“嗯。”祁遇白说:“回家换身衣服洗个澡。”
“您没受伤吧?”章弘问。
马场里他赶到祁遇白身边时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当着林南的面他没有多话,现在两人独处才问出来。
祁遇白坐在后排沉默了片刻,慢慢道:“我没事。”
医院的大门总是来往车辆众多,祁遇白的车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排队出了正门,天桥下掉了个头,将急诊大楼远远甩在了身后。
祁遇白自己也没想到他原来这么在乎林南。看见他坠马时的心悸,以为马要踩上他身体时的惊惧,还有用身体保护他时的不假思索,这些全在他意料之外。在今天以前他以为很多东西还没那么深,也没那么离不开。他以为自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下去,林南脾气那样好,想必不会怪自己。
可今天这个意外打破了这段关系微妙的平衡,打破了长久以来两人靠着装聋作哑维持出的距离。有一层窗户纸被马蹄重重一踩,就碎得再也粘不回去。即便他们还什么也没说,彼此想必都算心里有数。
在急诊室里时祁遇白觉察到林南想说,大概有问题要问他。所以他干脆就离开了,不让林南有说出来的机会。
他怕林南问,“你为什么不顾性命救我?”
他无法回答,要说“那只是下意识的,作不得真”,还是说“没有为什么,想救就救了”。
怎么答都不好,怎么答都是对内心的剖析,只要他承认自己的确是为了林南可以豁出性命,一切就无需再多言。
而这是不被允许的,尤其是对林南这样认真的人。因为给人希望再让人绝望是最残忍的事,祁遇白无法接受自己做到那一步。
可那一步真的还没发生么?谁能说得准,或许林南已经从自己这里接收到希望了。对,应该是这样。所以林南才从不开口索取,因为他要的根本不是那些,他要的是祁遇白不敢给的东西。
祁遇白就这么如困兽一般坐在后座左思右想,始终想不出接下来该怎么跟林南相处。继续装作什么也没改变?那很混蛋,况且他也没把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任其发展?真到了彼此心意相通的那一刻,自己又该怎么向他言明这是一段没有未来的关系,实在既虚伪又伤人。
祁遇白啊祁遇白,你真是作茧自缚。
“老板。”章弘从前面喊他,“老板——”
“怎么了?”祁遇白回过神来。
“是不是有什么难办的事?”章弘已经从后视镜观察了他好几次,他却一次也没发现。
车厢里静了一会儿,祁遇白说:“章弘,我做错了一件事。”语气很沉涩,纠结跟后悔浓得化不开。
章弘心中大震,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自己本事通天彻地的老板用这种语气说话。上一次,上一次还是白韶音过世的时候。
“您愿意跟我说说么?”他问。
祁遇白想了想,对他说:“有一件事,我放任了它的发展,现在终于不能收场了。”
放任一段感情的萌芽,放任它的茁壮,时间跟相处给了它养分,最终让它长到无法忽视的大小,再想斩根就不是拔掉那么简单了,要锯,要挖,耗时耗力终于成功过后还要看着它在空空的土坑边慢慢死去。
章弘在心里将这句话仔细过了一遍,问:“是林南?”
后座没有传来回应,章弘不自觉地收紧了握方向盘的手。
他从研究生毕业开始跟随祁遇白打拼,身后的人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有朋友之谊。也许只有他知道,祁遇白这几年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疯狂、悔恨、沉闷、压抑。曾经抗争过,放纵过,后来就只剩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