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有那种威严,可以把时间也拴得住,只许他来支配它们,不许它们来改变他。
如果她愿意,他甚至还可以让她继续读研,甚至攻博,可惜她晚生了那么多年,不然说不定他就可以做她的导师。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只要她愿意,他仍然可以为她找最好的导师,给她最好的教育,只要她愿意。
但是无颜却不愿意再读下去了,她不是不喜欢读书,正相反,她简直太喜欢上学了,因为她喜欢用成绩单来证明自己可以做到和明眼人一样,甚至比他们更好。不过既然要做一个普通人,那么她更渴望工作,自给自足,自力更生。她想花她自己赚的每一分钱,完全凭自己的能力生存。
外公为她介绍了许多工作,很多条件优厚,环境轻松,但是她拒绝了,说好了要靠自己,她怎么都要让自己来安排自己一回。她真的为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在盲人学校当老师。
盲人学校的老师也都是明眼人,但是她去应征的时候,校长和教导主任就差没有起立敬礼了‐‐有什么比让一个盲人老师来教导盲人更可以鼓励他们成材的呢?他们好像忽然发现了盲人教育的新领域,并且敏感地意识到这可能是学校的一大新闻点,说不定会引起媒体的关注,带来师资力量以外的利益。
不需要经验,不需要考核,只要她站在这里,手持一张常规大学的毕业文凭,仅凭这个就足够了。文凭,在人间是会说话的。
&ldo;你是一个好老师吗?&rdo;老鬼问。他渐渐专心,听得出了神。
&ldo;我是个好老师。&rdo;无颜答,&ldo;学生们都很尊重我,喜欢我。&rdo;
&ldo;你给他们上课的时候,也会给他们讲故事吗?&rdo;
&ldo;是的,我给他们讲书本上的故事,也讲我自己的故事,鼓励他们说,盲眼人也可以做得很好,比明眼人更好。&rdo;
&ldo;那么你死了,他们会哭吗?&rdo;
&ldo;他们会哭得很伤心。&rdo;无颜也有一点儿伤心,想哭。是啊,她死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那些学生呢?她死了,那些学生怎么办?他们一直很尊敬她、喜欢她,把她当作榜样,可是她竟然自杀,这是什么榜样?
无颜真切地忏悔起来,看着桥下的黄泉久久不说话。也许她真的该回去一次,也许她回去的意义不仅止于令正,也许她生存的意义并不像她自己所以为的那样单薄。
但是老鬼想听故事,这会儿不想讨论生存与死亡,他催促她说:&ldo;你做了老师后,又见过裴令正没有?&rdo;
&ldo;我从来都没有……&lso;见&rso;过……裴令正。&rdo;无颜黯然地答道。
曾经,她一直想看见令正,深爱一个人,却不能知道他的长相,那不成了网恋或笔友?
无颜曾经问过瑞秋:&ldo;瑞秋,令正长得什么样子?&rdo;
&ldo;令正哦,他好英俊、好帅,头发不长不短,又很温柔……&rdo;瑞秋说着说着便渐渐离题,而且声音里充满笑意,仿佛湖面的涟漪漾啊漾地要溢出去。
于是,无颜知道瑞秋也喜欢令正。
无颜是早已打定主意不要同瑞秋争的了,但是她不能不同自己争。她的争的方式却不是进取,而是等待。她的等待也不是得到,而是绝望……
老鬼说得对,她的死是一种自杀,是逃避。不仅仅她的死是在逃避,其实她生前也一直在逃避着,从她知道瑞秋也爱上了令正那一刻起,她就在努力地回避这个事实,她躲着令正,也盼着令正。
&ldo;裴令正!&rdo;忽然,老鬼指着黄泉叫道,&ldo;那个男孩子,是不是裴令正?&rdo;
黄泉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温柔清亮,涟漪里有不确定的男人的倒影,那是一个英俊的年轻的男人,他是谁?
第六章阳间:雪孩子与少女云
令正走在地铁站里。地铁通道,是否最接近黄泉的地方?
他在这一刻想到了无颜,不知原因,只是想到她。恍惚觉得,这一刻,她也在想着他,在呼唤他,他分明地感受到她的气息,觉得离她是如此接近,仿佛脱口就会叫出她的名字,而当他一旦叫出,她就会立刻出现在他面前。就好像,&ldo;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do;。
依稀记得那年冬天,他已经毕业,瑞秋和无颜读大四,寒假时去北京实习,他趁了周末去看她们。是个下雪天,上海学生没见过真正的雪,十分兴奋,都忘了冷,拥在操场上堆雪人、打雪仗。他和瑞秋也在其中。无颜观战,不,或者应该说是&ldo;听&rdo;战。她远远地站在操场的角落里,听着男生女生在跑来跑去,嬉笑怒骂。她也一样微笑着,分享他们的快乐与自由。
她那样孤独地站在操场的边缘,形影相吊,却毫不自伤,笑容如春天般和煦。他偶然回头,看到她的笑容,又感动又钦佩,忍不住走过去,将一个团好的雪球塞在她手中,叫道:&ldo;来,打我!&rdo;说罢转身便跑,一边挥手叫着:&ldo;看你打不打得中?&rdo;话音未落,只见无颜一扬手,那雪球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准确地砸在他的胸前,他中弹,夸张地大叫:&ldo;哇,我死了。&rdo;仰面便倒。
无颜笑着拍手,跑过来拉起他,叫着:&ldo;打中你了!打疼了吗?&rdo;她笑得那样畅快,那样灿烂。他看着她,为那个笑容而喜悦,而迷惑。如今想来,那一刻,在他的心中,对她真的只有同情和赞赏吗?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亲昵与爱慕?
那一天,他教无颜堆雪人,先做身子,再做头。无颜团着雪球,笑着,说:&ldo;好冰。&rdo;令正也笑,说:&ldo;是很冰,冰清玉洁。&rdo;无颜便说:&ldo;冰雪聪明。&rdo;令正又说:&ldo;冰肌玉骨。&rdo;无颜接下去:&ldo;冷若冰霜。&rdo;令正再接下去:&ldo;冰魄寒光。&rdo;无颜说:&ldo;一片冰心在玉壶。&rdo;令正便说:&ldo;不辞冰雪为卿热。&rdo;无颜说:&ldo;冰刀霜剑严相逼。&rdo;令正便说:&ldo;碾冰为土玉为盆。&rdo;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从成语到唐诗,从纳兰词到《红楼梦》,内容是在说冰说雪,语气却是如火如荼。无颜玩得很尽兴,令正的心里也十分快活,好像回到小时候,在乡下,和小伙伴们一起在田野里掏蟋蟀捉青蛙,心头暖融融,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妙语如珠,口齿和脑筋都比往时来得灵活便捷,恨不得在雪地上打滚撒野的那种快乐。和瑞秋在一起时也快乐,但和这种是不一样的,和瑞秋在一起,要小心地猜测她喜欢什么、要想着法儿逗她欢心,但是和无颜在一起,他只要做回他自己,把自己完全解放开来,就可以很高兴、也很让无颜高兴了。无颜之于他,有点儿像旧相识甚至是乡亲,有点儿像邻家女孩甚至是妹妹,有点儿像多年老友甚至是知己,有点儿像儿时玩伴甚至是哥们儿,有点儿像生死之交甚至是‐‐他自己。
在令正的人生中,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一个人,她好像是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是自己的另一半,与她谈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压力和隔阂,没有男生和女生交往时必然的生涩和顾虑,有的只是温和的快乐,轻盈的笑容,以及饱满的青春。如果令正当时可以静下心想一想,理智地分析一下自己的情感,也许他就会明白无颜才是他最恰当的爱人,而在他心里,其实也早已印下了她的影子。然而令正天生是这样一个乐观单纯的人,他先入为主地选中了瑞秋,便只相信他所知道的感情,而从没有想过要去挖掘什么潜意识。至于和无颜在一起所感受到的那种不寻常的快乐,令正给自己的解释是:助人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