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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第1页)

&ldo;臣闻:褒忠示宠,未必当身,念功惟绩,恩隆后嗣……&rdo;[4]曹操闭上眼。似乎有声音响起。日后,奕儿,还望明公。那日漫天的白色中,灵柩之侧的那个单薄少年,抬起头来,竟然也是一双那样的清亮眼睛。一惊,一愣,一恍惚之后,再去看,发现毕竟是不一样的。虽然也是同样的深黒明净通透,似乎要看进人心里去,但是,看向自己的时候,少年的双眼不像自己习惯的那双那样带了几分温暖笑意,而是严肃、尊敬‐‐却疏远、陌生。所以那双眼睛,是再也不会有了。恐惧在心底极深的某处空虚中隐隐要蔓延。曹操使劲摇摇头,把陌生的熟悉的眼睛一起摇出脑海。眼睛不见了,只有这张表,还得继续写下去。

&ldo;故军师祭酒,洧阳亭侯,颍川郭嘉&rdo;,以前从未想过,写到比自己还小十好几岁的郭嘉之时,居然要在前面加上一个&ldo;故&rdo;字。再说什么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也无法不发现,冉冉老之将至,从来没有如此显明而令人悚然暗惊。&ldo;立身著行,称茂乡邦……&rdo;不知道陈长文会不会看到这句话,看到了又要说什么。记得那年陈群初来乍到,郭嘉也新拜为军师祭酒不久。二人算是一个比一个年轻气盛,好几次议事的时候郭嘉的轻狂散漫样子激得陈群忍不住当众出声斥责。只是,从郭嘉安然自若风平浪静的听着那些斥责的模样来看,简直要怀疑他当时是不是在故意气老实人来寻开心‐‐所以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陈群除了处理事务仍然持正,在人前却变得再也不偏不倚不言人非了么?[5]想到这点,曹操几乎有点想笑,但某种酸楚把笑意阻断,笔倒是没有停下‐‐&ldo;……每有大议,发言盈庭,执中处理,动无遗策。自在军旅,十有馀年,行同骑乘,坐共幄席。东禽吕布,西取眭固……逾越险塞,荡定乌丸……&rdo;居然转瞬已是十一年,转瞬从几难立锥到如今尽有中原河北。然而,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只是曾经同乘同席同论天下的那个人却已不见‐‐带着他犀利的议论妥帖的手段一起不见……&ldo;……虽假天威,易于指麾,&rdo;讽刺苦涩的一笑不觉在曹操嘴角掠过。不知为何,这一笑跟郭嘉常常挂在脸上的那个有点苦有点调侃的笑意几乎如出一辙。&ldo;至于临敌,发扬誓命,凶逆克殄,勋‐‐实由嘉。&rdo;他停笔,皱眉,欲落笔又收住,如此犹豫几下之后,还是似乎有点负气地飞快写了一句:&ldo;臣今日所以免戾,嘉与其功。&rdo;当然是句不合适的话,对自己这个臣子的功劳,似乎扯不到需要朝廷封赏上面去。然而,自己&ldo;僭越&rdo;之处,早已不止这一桩,加上又有何妨?反正已经明白这张表是为自己而写的,别人怎么想怎么说,也无关紧要。&ldo;方将表显……薄命夭殒,不终美志。上为陛下悼惜良臣,下自&rdo;,笔头再度顿住,搜寻着可以表示心情的词。虽然左一个无力,右一个还是苍白。叹了一口气,就这样吧。笔落下,&ldo;毒恨丧失奇佐。&rdo;毒恨。如何能不毒恨。塞北烽烟,莽苍天地还犹在眼前。三百多年前,一个青年曾在塞外广袤漠野,率领敢力战深入之士,轻骑疾进,取食于敌,所以封狼居胥,斩匈奴首七万余级。不知道你对我说&ldo;应该轻兵兼道掩其不意&rdo;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那个年轻的传奇。于是昔霍去病早死,汉武为之咨嗟。归途上鸿雁南飞,行止自成行,一如军旅。只不过,当时已经经常躺在车中昏沉的你,不知有没有看到那些大雁。军中的条件,自然是简陋艰苦的。当那位曾战渔阳、定陇西,战功赫赫的征虏将军病倒在军,即使光武帝特地下诏送来御盖和厚软绵毯,生命还是无可挽回地消逝。

于是祭遵不究功业,世祖望柩悲恸。[6]好吧,写到这里大约是够了。&ldo;今嘉殒命,诚足怜伤。&rdo;笔被疲惫地放下。

封起这张表,曹操忽然感到寂寞铺天盖地涌来,厚重到令人窒息。戎马大半生,当手中的权柄愈重,身处的地位愈高,却发现,身旁可以说话的人愈发稀少。张邈,陈宫,袁绍……一个个旧时知交从自己的轨迹上滑开去,在身后遥遥沉没。只是,当习惯于身侧空白被那清亮眼神调侃笑意填满,竟未曾发觉,高处已经不胜寒。这个,无非是唯唯喏喏。那个,也只会恭敬谨言。再那个,还不是自保推托……所以当寂寞难遣,更与何人说。把现在邺城所有的人在心里过了一遍之后,曹操无奈的合上眼睛,脑中浮出那张远在许都的温润如玉面孔。细看起来,那张如玉面孔其实跟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睛一般通透。只是水光清冷,却因势成形;玉光柔润,却宁碎不弯。但即使如此,那也已是仅存的,纵使有了几分无奈几分隔阂,仍可以带着理解而诚恳的目光看过来的面孔。笔又被拿起来。许都,尚书台。一双朱红袍袖中的手接过别人递来的一抱帛卷竹简,最上面正是曹操这份奏表。那双手修长而稳定,微露的骨节由于肤色润泽,并不显得咄咄逼人,反而把那些看似有些过分温文的动作中和成恰到好处。手利落但细心地揭掉封缄,展开这份奏表,却忽然一顿,停在空中许久。整齐干净的指尖渐渐由于捏得太紧而发白,微颤。二十五年前。初到阳翟为郡吏,仍极年轻的自己。少年浴着阳光立在自己身前,脸上有一双聪颖却未经世事,因而锋锐逼人的眼睛。十九年前。因董卓乱政而弃官,与部分乡人北上途中的自己。少年已是即将行冠礼的青年,站在黄巾摧残后的断壁颓垣间,眼中曾经的明锐被几分忧伤迷茫深深埋住。十二年前。初迎献帝都许,内忧外患中忙得不可开交的自己。欲叫辛佐治从袁绍处过来一起共事,未果。却因此得知,那个青年并未没于李傕郭汜之乱,刚刚还短暂在袁绍处呆了一阵,又回了颍川。十一年前。许昌。发了一封后来想起,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后悔的信的自己。那个瘦削的青年再度出现,熟悉的脸上带了一抹不那么熟悉的调侃笑意,眼睛不再迷茫,却清亮到令人有几分……不安。于是,之后的十一年岁月居然就这么倏忽而过,凝在手里这张表中。&ldo;荀令君,曹公另有信在此。&rdo;拿起,拆开。奏表上的字体看上去仍维持住端整矜严;这封信上,见惯了的那笔漂亮章草却不复平时的浸润流利,笔划顿挫得分外险峻,转折间墨迹断续枯涩。[7]&ldo;郭奉孝年不满四十,相与周旋十一年,阻险艰难,皆共罹之。又以其通达,见世事无所疑滞,欲以后事属之。何意卒尔失之,悲痛伤心!今表增其子满千户[8],然何益亡者!追念之感深。且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又以此痛惜,奈何!奈何!&rdo;荀彧拿了信,只是久久不语之后轻轻放下,也并没有再接着翻开任何东西。见状,刚送来这些公文信件的新晋守尚书郎试探着开了口:[9]&ldo;荀令君,赵司徒新举曹司空之子丕为茂才,有口信来问,令君以为其人宜委以何职?&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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