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了定神,对着妙瑛和杨慕福了一福,&ldo;都尉,那边府里的玉笙姑娘来找,说是杨大人请您过去一趟。&rdo;
杨慕对她点了点头,将杨瞻放下来,道,&ldo;我本就要去给父亲请安的,午饭不必等我,你和安儿用罢。&rdo;
妙瑛一面示意绿衣去取外衣,亲自为他罩上那雀金呢的披风,&ldo;晚上不是还一道进宫去么,公公这会子找你也不知什么事。&rdo;
杨慕从容笑道,&ldo;也许是说晚上宫宴的事,回头我自然说给你听。&rdo;
他出得户外,扑面迎来一阵雪后梅花的清香,立时便觉得神清气爽,过到杨府这边,只见庭院之中的积雪犹在,像是一层厚厚的棉絮铺在地上,阳光照在其上反射出镜面一般的光亮,他猛然间想起,不扫空地上的落雪是母亲从前的习惯,她喜欢看着那晶莹洁白的一地琼瑶,更喜欢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进雪地里,听着自己的脚步声铿锵得仿佛切金断玉,再回首去望一望这一路行来留下的步履足迹。
杨慕绕着回廊缓步走着,忆起往事令他不忍心踏碎那澄清无暇的世界,也让他知晓怀念母亲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父亲终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回味和母亲的过往岁月,这样想着,他心里霎时间便充溢起一片柔软的温情。
杨潜坐在书案前,见杨慕进来给他请安,便颌首道,&ldo;坐罢,我叫你来,是告诉你,丁忧之期已满,太上皇近日就会下旨要你重新接掌内务府,你心里先有个数。&rdo;
杨慕料想过这一天,却没想到会这么快,他隐去心中无奈,道&ldo;是,儿子知道了。&rdo;
杨潜手中的笔只微微一顿,又继续写开来,一面轻笑道,&ldo;你果真知道就好了。上次皇上遣人来诘问你,你为何不说与我听?
杨慕怔了一怔,道,&ldo;些许小事,儿子不想令父亲伤神……&rdo;
&ldo;那时候他还不过是太子!你是在怕,怕我和他之间交恶,怕他日后登上大位便会清算于我,是与不是?&rdo;杨潜抬起头,寸步不让地问道。
杨慕被父亲盯得一阵发窘,只得垂下眼睛,低声道,&ldo;父亲已是内阁首辅,还有什么不足么,又何必事事都要争一个输赢。何况太子是君,儿子是臣,君要责问臣,臣无可非议。&rdo;他沉吟片刻,索性敞开胸襟言道,&ldo;自傅政过世,朝中无人能和父亲抗衡,父亲这些年纵横得意,也是因为太上皇赏识之故,可儿子说句大不敬的话,太上皇毕竟年势已高。父亲如今既在风口浪尖,愈发该韬光养晦才是,实在不必和主君做意气之争。&rdo;
杨潜似认真在听,半晌点头道,&ldo;这话说得明白实在,你很该早早就同我这样说,可见你是长大了,在我面前也不似从前那般畏怯了。我今日也跟你交个底,你所虑之事尚不足为患。皇上是什么人?一介庶子罢了,身后连个像样的母家都没有,早年间投靠傅氏,得以在一群庸庸碌碌的皇子里勉强占些先机,他如今坐上那个位置,更是需要人扶持,放眼整个大魏朝堂,这个能帮扶他的人只能是我,此其一。其二,他虽然即了位,眼下朝中内外事宜依旧是老爷子把控,太上皇训政怕是一时半会儿变不了。内廷里里外外谁不知道如今我才是太上皇最倚重的耳目喉舌!太上皇与我的君臣之义该当万古流芳,日后他若是欲清理我,也要先想想他背不背得起这个骂名。我便要赌上一赌,看看他有没有胆子借我来臧否他的君父!&rdo;
杨慕从未听过父亲这般坦诚之语,一时却听得心乱如麻,想说的话尽数凝固于喉咙中,半点也倾道不出,他默默的思忖着,父亲这一番分析,他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倒正合了自己当下的心情,当真是一团绞不开也理不清的乱麻。
杨慕低头不语,屋子里便陷入一阵尴尬的静默,他知道自己不能对父亲这番慷慨之词充耳不闻,暗暗深吸了口气,抬首道,&ldo;父亲心中早有丘壑,原是儿子堪不破。&rdo;这话说得言不由衷,底气全无,听上去倒像是一种恭敬的敷衍,一种诚恳的不以为然。
杨潜并没在意他的反应,只是凝神于笔下,半晌点头道,&ldo;今日进宫,把安哥带上,老爷子前日还念叨着想他。&rdo;他略一停顿,手中一阵笔走龙蛇,腕子一挑终于将那最后一划写就,搁下笔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生出些苍凉的悲意,轻轻叹息道,&ldo;若是你母亲在,便可以教安哥儿习字作画,她一手行草书临那韭花帖,和杨凝式比起来也不遑多让,闺中女儿能有这般才情的当真少见。&rdo;
杨慕想起当日母亲教习自己写字的情形,强压下心中酸痛,含笑道,&ldo;当日外祖和母亲说起父亲的字,都是称赞的,改日父亲得了闲,给安儿开个蒙罢。今日父亲又临了什么好帖,可否拿给儿子赏鉴?&rdo;
杨潜默然了一刻,将刚写好的纸递给杨慕,&ldo;替我拿到你母亲灵前焚了罢。&rdo;
杨慕接过那纸蜀笺,见上头内容并非临的哪封名帖,而是一首五言律诗:结褵三十载,所愿白头老。何期中道别,入室音容杳。屏帏尚仿佛,经卷徒潦倒。泪枯挽莫从,共穴伤怀抱。游川分比鳞,归林叹只鸟。追思病时言,尚祝余足好。犹忆含殓时,不瞑心未了。自此退食余,谁与伴昏晓。抚棺一长痛,嗤彼蒙庄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