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震长长的吁出了一口闷气,他看着谢晋元的目光中,已经多了一丝淡淡的同情。突然间雷震的心里有了一个明悟,他和谢晋元的年龄相差了几乎有一倍,无论是在见识、经历、谈吐、对人生的领悟还是军事战争方面,都绝不在同一个档次上。但是谢晋元却对他敞开了心扉,不就是因为谢晋元已经成为了一个英雄,而英雄在面对相信自己,信任自己的人时,是绝对不能表现出软弱,更不能表现出彷徨的吗?!英雄也是人,更需要别人的理解,也会忍不住找一个人,去倾诉一下。雷震这个唯一和谢晋元没有任何直接关系的人,就成了一个看起来最不合适,却反而最合适的倾诉对象。在说完这些话之后,谢晋元就像是卸掉了身上的一块巨石般,轻轻吁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感受到一阵不能抑制的疲劳与困乏不断的冲进大脑,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不知道什么时候,谢晋元睡着了。只剩下雷震睁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在那里默默的想着什么。病房里终于陷入了惯常的沉静,直到天色已经擦黑,就连窗外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朦胧起来的时候,凌维诚背着一个背包,带着满身的灰尘与疲惫回到了这间病房里。她默默的在病房的一角,铺开了一张草席,外加一条薄薄的毯子和军被。就为自己弄出一个最简陋的休息地点。然后她当着谢晋元和雷震的面,竟然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口锅,和一些调味品。“我已经和医院食堂的师傅打过招呼了,”凌维诚望着睡了一觉,精神已经好了很多的谢晋元,柔声道:“我每天帮他们在厨房打打零工,他们就借我用厨房里的炉子。食堂里的伙食很贵,味道又不好,营养又没有保证,还是我每天给你们做饭吃吧。”不等谢晋元回答,凌维诚就将几本书,一叠信纸,几支笔,还有一副象棋,外加几斤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水果,放到了谢晋元手边的床头柜上,然后端着那口锅。走出了病房……她应该去医院的食堂帮工。然后为谢晋元和雷震准备晚餐了。凝视着凌维诚消失的放向,过了很久,谢晋元才勉强回过头。他突然对着雷震挤出了一个笑容,道:“看来我们两个人,会窝在这间病房里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你会不会下象棋?”“我只会下‘狼吃羊’。”“狼吃羊?”谢晋元回想着他在农村时,和小伙伴用十几粒小石子,外加用树枝在泥土上画出来的交叉线,摆出来的这种最简单的棋,他不由笑了,“在这个世界上,不只有狼和羊。而真正的棋局,更不会那么简单。有人曾经说过,棋局就是战场,而坐在棋盘两边的人,就是两位运筹帷幄的指挥官,怎么样,雷震指挥官,要不要和我以棋盘为战场,以棋子为部队。打上一场纸上谈兵的抗日之战?规则很简单,我相信你一学就会了。”谢晋元搬了一张椅子,坐到了雷震的床边,当他把盒子里的棋都倒出来的时候,雷震不由皱起了眉头。不要说是下棋的规则了,这些棋子上面的字,雷震一个也不认识。谢晋元从棋子中挑出了“将”和“帅”这两枚,道:“我们的这两枚棋子,代表了你我这两个战场上的最高指挥官,当然了,你也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两个战场上,可以带领所有人,走向成功的英雄。它们是整个战场上最重要的灵魂所在,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必须要保护好自己的指挥官。因为不管你在战场上取得了什么样的局部胜利,一旦指挥官被消灭,你就会被彻底消灭,从这片战场上被清理出局。”“我们的这两个英雄,有自己的限制。”谢晋元伸手指着各自棋盘最下方,那个狭小的空间,道:“它们只能在这个限定的区域内活动,绝对不能越过界。为了保护它们,我们还各自有两个‘士’,在这个棋盘上,扮演着贴身保镖的角色,这两个‘士’就是因为受到英雄的限制,所以同样只能在这块狭小的区域内活动。它们存在的最终意义,就是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主帅不受到敌人的攻击。”雷震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他望着谢晋元已经摆在棋盘上,彼此遥遥对峙的“将”和“帅”这两枚棋子,再看看紧紧拱护在将帅身边的两个“士”,过了半晌,他突然道:“我不喜欢这样的英雄!”“你是认为,他们都必须躲在后面,不能冲锋陷阵,不能亲自杀敌,还要让人贴身保护,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根本不配当英雄是吗?”看到雷震用力点头,谢晋元笑了,他真的笑了。谢晋元返身从床头柜上,找到了纸和笔,在信纸的中间,先画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围统着这个圆圈,他不停的画着越来越大的圆圈,直到最后一个圆圈,顶到了这张信纸的边缘。“在解释我画的这张图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谢晋元凝视着雷震,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深邃的,带着智慧的光芒,他微笑着问道:“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不怕死的人多,还是怕死的人多?”“我不知道不怕死的人是不是很多。”雷震坦然道:“至少我很怕死。”“对,远离危险,避免死亡,是生物的本性。如果我们都不怕死,甚至是喜欢死亡的话,我们‘人’这种生物,早就应该灭绝了。”谢晋元道:“可是你有没有发现,我带的部下,却一个个都很勇敢,似乎都很不怕死?同样的,我们的对手。日本军人是不是也很勇敢,很悍不畏死?”雷震点了点头,谢晋元带的兵,仅凭他们在四行仓库坚守不退,甚至把战场当成了自己的坟墓这一幕,就可以确定,他们的确都不怕死。而无论是任何人,在战场上和日本军人狭路相逢,又有几个不被他们身上那种杀气,与不成功便成仁的疯狂所震撼?!“日本军人的悍不畏死。那是因为他们的社会制度与长期教育。形成的结果。日本经过明治维新,天皇的权力已经被架空,但是在普通的公众心里,仍然拥有强大的号召力。在他们的眼里看来,向天皇效忠就是他们最大的光荣。就是拥有了这种基础,再加上武士道精神的灌输和洗礼,在日本军队中终于形成产生了‘失败是绝不可原谅的’这种共识。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个人的情绪就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别人都悍不畏死,在战场上坚持不退,虽死不降,那么就算有人想投降,想怕死,想丢下手中的武器逃跑,也没有机会,只能在鲜血和战火的洗礼中,让自己变得像野兽一样疯狂!”“相反的,如果所有人在战场上一触即溃,还没有打上几枪就开始抱头鼠窜,就算在这支部队里,有相当一部分的人,拥有强烈的战斗欲望。想要和敌人拼死一战,也会身不由己的被卷入逃亡的洪流中,最终所有的勇气与意志,都会在这股洪流中,被一点点的消磨干净。”“至于我带领的部队,坦率的说,如果让他们自主选择,只怕绝大部分人,都不会跟着我走进四行仓库。”谢晋元伸手指着自己在信纸上,画的那个核心的圆圈,沉声道:“在一支部队里,最高指挥官就是他们的灵魂人物,指挥官的思想和意识,决定了自己这支部队和团队,所拥有的团队精神和文化底蕴。如指挥官骁勇善战,拥有坚定的意志力,那么在他的带领与统率下,整支部队就会变得强悍起来。这就好像我们民间一句古话说的那样,在一头狮子的带领下,就二算是一群绵羊,也可以打败一头绵羊带领的一群狮子。”谢晋元强调道:“一个人,在群体中只是个体,他迟早都会被群体的氛围所影响,所改变。只要这个指挥官,不停地强调为国捐躯,为国为民舍生取义,是伟大的,是光荣的,是军人无可推避的天职,就算他们还怕死,就算他们心里还不甘心,但是在群体的影响下,当需要的时候,他们仍然会顶着敌人的机关枪扫射和重炮反复轰炸,不停的向前冲。告他们放弃了对生存的希望,开始舍生忘死的战斗时,他们就是真正看破生死的老兵了。而他们这些老兵,不但会把战场上的生存枝巧传授给那些新补充进部队的士兵,更会把自己已经领悟的必死的人生哲学,传递到每一个新兵的身上。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军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