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淮闭了闭眼,雨水沾湿了他的发梢,眼前蒙上了一层层湿漉漉的水气,他缓缓抬起沉重的步子迈向那石碑,细细抚摸着那照片。
这个村子在他被郁锦川收养之后,自己每年都会来一次,为的是祭拜自己的生母。
他那个时候并没有询问自己的父亲为何没有同母亲葬在一起,也并没有提出想要去看看自己父亲的意思,长久的时间中,父亲这个字眼,在他的生命里就仅仅只剩下郁锦川的代名词。
「叔叔,我看得出,你是有些恨着郁叔的,是因为,你觉得他害死了我的父亲是吗?」
康淮缓缓吐出一口气,默默的将声音送出。
乌恒矾有些发愣,他第一次听见康淮对自己说话,有些叹惋,连那声音都像极了锭维。
却不等他答话,康淮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可是,我却没有这么想过,不管是以前,还是得知了真相的现在,我都没有想过。」
看着两人困惑不解的神情,他将被风吹乱的头发往后拨了拨,露出炯炯有神的眼睛,风力丝毫不减原来的猛烈,于是他提高了声调:
「或许在你们看来,我的父亲受人尊敬、受人爱戴,为人谦和有礼,以至于叔叔你这么多年来也想得知真相,以至于郁叔……这么久了还依旧记得他。」
「我知道,我的父亲是郁叔这孤寂一生中唯一的动人礼物,他用自己的死,成全了所有人,也必将让郁叔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之中深陷而无法自拔。但是在我看来,这一切却不尽然。」
康淮定定的望着被风雨吹得有些站立不稳的郁锦川,缓缓沉出口气:
「对于我来说,他不过是一个背弃的失败者。」
郁锦川身形不稳,差点就要被这话语击垮,撑着双脚,才勉强的站稳。
康淮也不顾对方所想,直愣愣的望着面色死灰的乌恒矾,字字铿锵的说道:
「我自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他,七岁以前抚养我的是我的生母,七岁到现在抚养我的是郁叔和止辰。」
「这十八年来我从未尝试过呼唤一声父亲的滋味,从来没有感受过生父赐予我的温暖,像同龄人一样能有一个教导我课业、带给我欢乐的父亲。除开他贡献给我的一个生殖细胞,我从来没有在他那里得到任何东西。」
「要不是他,我和母亲的生活不会那么潦倒,要不是他,母亲亦不会饱受众人的苛责而含恨冤屈而死,要不是他,我小时候就绝对不会遭受那么多非人的异议。」
乌恒矾气得发抖,他没有想过这个流着锭维骨血的少年,说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他指着郁锦川,哆哆嗦嗦的吼出声来:
「臭小子!你看清楚!害死你父亲的是谁?让你饱受苛责的是谁?让你母亲不幸病死的是谁?当初掠夺了你父亲的心的又到底是谁?都是这个男的!是因为他才使得你变成无父无母的孩子!你又怎能将这些过错推到你父亲的身上来!」
「我当然知道,郁叔脱不了干系。」康淮干巴巴的说道,并不畏惧对方的目光,「但是没有郁叔,我不可能会拥有这些生活。」
「没有他,我现在可能依旧在这个村庄里做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汉子,成天忍受着所有人的谩骂;没有他,我不会懂得很多道理,亦不知家庭的温暖;没有他,我……也不会拥有止辰。」
「混帐东西!」乌恒矾恨不得现在就甩他两个巴掌,「他这明明是心虚、愧疚,企图自己获得一点救赎才将你接往自己身边,你现在来恩将仇报,如何对得起你的父亲!」
「那又怎样?」
康淮也丝毫不甘示弱,抬高声音顶了回去,「就算我得知了真相,这么多年来他真诚付出,诚心悔过,事实却是摆在我面前,对我的好,包容我这些都是一份不容置疑的爱护。」
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着有些刺骨的狂风,乌恒矾抬起头,在呼啸而过的风中回廊里,看着那几乎与锭维一模一样的脸,带着自己见过锭维最后一面时的隐忍坚毅神情说道:
「叔叔,你这样否定我的家庭,是……要我去憎恨我的过去吗?」
康淮回到家的时候,已然快是午夜时分。
因为淋了些雨的缘故,身上的衣服黏腻在皮肤上,风一吹有些凉意,康淮看着门旁的日历,这才发现已经是深秋了。
秋天一过完,就是寒冬,这个城市的冬天并不算特别冷,但偶尔几天也会下雪,他还记得小时候郁叔拉着自己和郁止辰,在公寓楼下玩雪,社区里是少见的热闹,家家户户的孩子都堆叠着快乐和幸福,仿佛那一个个雪球、雪人、雪仗,还有冻得通红的小手,以及在寒风中呼出的白气,都成了那些快乐的根源。
其实那并不是他第一次见过雪,小时候在北国那寒冷的村庄,下雪并非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几乎所有的农家人都忙碌着感叹来年的收成。
一会又是喜笑颜开的瑞雪兆丰年,一会却又是怕那些嫩苗被冻伤,母亲只有一个人,这些农活根本忙不过来,他只能跟在身后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雪地里帮忙,那个时候汗水滴落出来却很快凉透,于是他就知道,连温饱都无法满足的自己,还有那些村子里的人,是不可能有那些闲心来欣赏这雪景的。
但是十岁那年的雪,却完全不同,洁白而透亮,银装素裹,无论是那些歪歪斜斜的雪人,还是那在树叶上冻成冰块的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