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优的心沉了下去。
“我有些后悔。”沈如嫣红着眼睛,被酒精蒸腾出许许多多情绪,“当年发现罗娟生了个女儿时,就该让一切终结的,可当时心慈手软,想着是个女儿,她们又去了县城。穷人可以不需要懂如何做人,因为他们没有选择。而我们是有选择的人,所以,能选择同情的时候,一定要选择同情,而不是……恨。”
方如优定定地凝望着妈妈,难过得无以复加。她的妈妈,这么好,这么这么好,却被爸爸祸害成了什么样子?!
“我只想着我没事的,我不怕罗娟那种女人,胸大无脑,以色侍人。可是,我忘了你。如优,我一念之差,给你留下了最可怕的对手。妈妈很后悔……”
方如优连忙否认:“不不不,方若好是很聪明,很会念书,可是我比她更优秀,我才不怕她呢!她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
沈如嫣伸手抚摸着女儿的头,用一种呆滞得近乎冷酷的声音缓缓说:“人生就像大海求生,你很幸运,一开始就有一块浮木,而更多人浸泡在海水中挣扎前行。你觉得他们不成威胁,但说不准哪天,他们就把你的浮木抢走了……现今社会的资源是有限的。对那些以为可以凭借不入流的手段改变阶层的人,那些将来会危害到你的利益的人,最好
的办法就是一开始便将他们扼杀在摇篮中。你看所有的故事里,给主角成长机会的人最终都没好下场。”
方如优只觉得心在发颤:“你想做什么,妈妈?”
“你很快就知道了。”
方如优飞快地奔跑着,跑进了一中最漂亮的一栋建筑楼,三分钟后,她平稳了呼吸,换上甜美镇定的笑容,敲响了校长室的门。
“您好,校长,我母亲让我问问您,之前说的那个捐助新实验楼的事情,您考虑得如何了?”
方若好拎着水果走进校职工宿舍。
期末考后,高一年级就放寒假了。她联系好了给一个初三生补课,地点在妈妈现在住的医院旁。如此一来,可以看顾妈妈和补课打工两不耽误。
临行前她去跟陌北老师告别,答谢他一直来的悉心照顾。
宿舍楼高六层,没有电梯。陌北老师家在最高层。因为他来得较晚,资历最浅,所以分到的是一个最差的三十平方米开间。他的妻子柳橙是个善良却平庸的女人,在二十四小时药店上班,为了补贴家用,经常上晚班。儿子贺源西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贺老师提起他就唉声叹气,更焦虑的是,虽然他是一中的老师,但想把儿子塞进一中附小,也很困难。
三十三岁的贺陌北正处于中年男子最煎熬的阶段,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已快消磨光,事业处于胶着期需要累积,而下一代的教育包袱已沉甸甸地压了上来。
不过短短半年时间,他就苍老了许多,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方若好走上六楼时,听到隔音效果不佳的墙那头,传来柳橙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尖厉的声音:“为什么?李主任那边不都说好了给源西留个内部名额吗?为什么变卦了?”
方若好下意识停步,立定了。
贺陌北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文,因此也就听不清楚。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后,柳橙失声哭了出来:“怎么能这样?学校想劝退方若好,找不到理由,凭什么拿你出气?”
一股冷流从后颈处流下脊椎,她手中的水果顿时变得沉若千斤,有些拎不动。
“你的职称报上去没批时我就觉得奇怪,现在还连累了源西!不行,这个我接受不了,我去跟他们说……”房门被猝不及防地打开,站在楼梯口的方若好手一抖,几个橘子从塑料袋里掉出来,跳着滚下了楼梯。
推门而出的柳橙跟她打了个照面。
贺陌北追出来:“别这样,也不一定跟若好有关……”话说到一半,他也看到了门外的方若好,顿时停住了。
六目相对,都很尴尬。
贺陌北最快反应过来,上前接过方若好手中的袋子:“怎么来了?快进屋再说。”
方若好先把橘子捡回来,才低头进了房间。
小小的开间里堆满了东西,是那种无论怎么收拾都无可避免会显得凌乱的家,虽然只有一扇窗,但有个小阳台,除了晾晒衣服还用来
做饭。此时快近午时,炉上的锅里飘出猪肉炖白菜的浓香。一个小男孩踮着脚站在锅旁,正在偷吃。
阳光明艳,并不吝啬地照进阳台,给小男孩镀了一层金边。乌密整齐的妹妹头下,是一张异常小巧精致的脸,眼睛占据了三分之一,又大又亮,睫毛更是像把小扇子。
他叼着片肉转头,看见来客人了,下意识把锅盖盖上,再一看是方若好,当即吹了记口哨走过来:“哟,杨白劳又来借钱啦?”
贺源西早不记得三岁时方若好从人贩手中救了他的事情,对此刻的他而言,方若好是个总惹爸妈起争执的麻烦精。
方若好没有回应他的嘲讽,径自把水果放在一叠书上,然后抬眼看着依旧尴尬的柳橙:“可以说说……是怎么回事吗?学校……在为难老师吗?”
贺陌北连忙说:“跟你真的没什么关系……就算没有你,今年的职称晋级也轮不到我,别放心上。”
柳橙沉默。对着十五岁的孩子,她真是说不出自私刻薄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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