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吃香鱼的时候,我的心清就不免沉重,那种沉重来自香鱼的敏感,在许多人的眼里,所有的鱼做为食物以外,就没有别的意义了香鱼却不同,因为它的喜爱洁净,使我们更觉得应该有一个清洁的生存空间在某一个层次上,香鱼是比人更窟贵的,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污染的环境,到处充满了刺耳的噪音和汽车排放的黑烟,可是时间一久,我们就适应了这样的环境,甚至一点抗辩也没有
没有新鲜的空气、没有干净的溪水、没有清爽的天空,甚至没有安静的听觉,我们都已经峭焉不察了,面对着一天比一天沉沦的生活空间,有时我们完全失去了警觉
香鱼不然,它不肯自甘于污浊的溪水,不肯改变自己去适应一个更坏的环境,于是它选择了死,宁洁而死,不浊而生,那样的气节,更使我们面对香鱼的时候低徊不已
记得多年以前,我在梨山上,参观过蹲鱼的养殖;蹲鱼是濒临绝迹的鱼类,在台湾,只有梨山上清澈的溪水和适当的水温,能让他们乐于悠游,正由于它们独特的品性,使养殖的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也正因为这样,鳟鱼在人们的心目中,永远不会和吴郭鱼相提并论
有一次我在澎湖的海边度假,渔民们邀请我到海边去欣赏奇景那一天,许多海豚无缘无故的游到岸上集体自杀,我站在海岸边,看着那些到处罗列的海豚,它们从海里跳到岸上等待着死亡,却没有人知道原因,我也不知道
海豚的集体自杀,给当地的渔民带来一笔小财,没有人探问它们为什么拒绝生存,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疑惑;海豚是一种智商很高的动物,它们到底为什么要集体自杀呢?
是不是心情上受了什么委屈?在以前海面干净的往日,是不是也有海豚自杀呢?
生物学家恐怕也无法解开海豚自杀的谜题,但是我深知,海豚的自杀不是&ot;无缘无故&ot;,一定有它的理由,只可惜,我们不能理解唯一可以理解的是,动物有动物的想法,鱼也有鱼的心情干净的海,是海豚的故乡;清澈的溪水,是香鱼和蹲鱼的故乡;它们宁可做失乡的游魂,也不愿活在污浊的水域,是做为人的我们,应该深切反省的
有许多饲养鸟类和热带鱼的朋友,经常向我抱怨,不管他们如何细心照料,鸟和鱼都会无故的死去,我想,鱼鸟的死都不是无故的,因为鸟是属于山林的,不属于笼子;鱼是属于河海的,不属于水箱现在更严重的是,即使在山林河海,由于人为的污染,许多动物都活得不快乐,恐怕在大自然里,只有一种动物对坏的环境能安之如常,那种动物的名字叫做&ot;人&ot;
几年前,人们在新店溪&ot;放香鱼&ot;,让香鱼回到它的故乡,据说现在新店溪里已有为数极少的香鱼存活,如果河川不继续污染,将来我们食用的香鱼不必从空中来,而是本乡的土产
香鱼是我们的,故乡也是我们的,我们千万不要让故乡成为巷鱼拒绝的地方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琴手蟹
淡水是台北市郊我常常去散心的地方,每到工作劳累的时候,我就开着车穿过平野的稻田到淡水去;也许去吃海鲜,也许去龙山寺喝老人茶,也许什么事都不做,只坐在老河口上看夕阳慢慢地沉落我在这种短暂的悠闲中清洁自己逐渐被污染的心灵
有一次在淡水,看着火红的夕阳消失以后,我就沿着河口的堤防缓慢地散步,竟意外地在转角的地方看到一个卖海鲜的小摊子,摊子上的鱼到下午全失去了新鲜的光泽,却在摊子角落的水桶中有十几只生猛的螃蟹,正轧轧轧地走动,嘴里还冒着气泡
那些螃蟹长得十分奇特,灰色斑点的身躯,暗红色的足,比一般市场上的蟹小一号,最奇怪的是它的钳,右边一只钳几乎小到没有,左边的一只却巨大无朋,几乎和它的身躯一样大,真是奇怪的造型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花了一百元买了二十四只螃蟹(便宜得不像话)回到家后它们还是活生生地在水池里乱走
夜深了,我想到这些海里生长的动物在陆地上是无法生存的,正好家里又存了一罐陈年大曲,我便把大曲酒倒在锅子里,把买来的大脚蟹全喂成东倒西歪的&ot;醉蟹&ot;,一起放在火烹了
等我吃那些蟹时,剖开后才发现大脚蟹只是一具空壳,里面充满了酒,却没有一点肉;正诧异的时候,有几个朋友夜访,要来煮酒论艺,其中一位见多识广的朋友看到桌上还没有&ot;吃完&ot;的蟹惊叫起来:&ot;唉呀!人怎么把这种蟹拿来吃?&ot;&ot;这蟹有毒吗?&ot;我被吓了一大跳
&ot;不是有毒,这蟹根本没有肉,不应该吃的&ot;
朋友侃侃谈起那些蟹的来龙去脉,他说那种蟹叫&ot;琴手蟹&ot;,生长在淡水河口,由于它的钳一大一小相差悬殊,正如同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吉他一样‐‐经他一说,桌上的蟹一刹那间就美了不少他说:&ot;古人说焚琴煮鹤是罪过的,你把琴手蟹拿来做醉蟹,真是罪过&ot;
&ot;琴手蟹还有一个名字&ot;,他说得意犹未尽,&ot;叫做&lso;招潮蟹&rso;,因为它的钳一大一小,当它的大钳举起来的时候就好像在招手,在海边,它时常举着大钳面对潮水,就好像潮水是它招来的一样,所以海边的人都叫它&lso;招潮蟹&rso;,传说没有招潮蟹,潮水就不来了&ot;
经他这样一说,好像吃了琴手蟹(或者&ot;招潮解&ot;)真是罪不可恕了
这位可爱的朋友顺便告诫了一番吃经,他说凡物有三种不能吃说:一是仙风道骨的,像鹤、像鸳鸯、像天堂鸟都不可食;二是艳丽无方的,像波斯猫,像毒蕈,像初开的玫瑰也不可食;三是名称超绝的,像吉娃娃,像雨燕,像琴手蟹,像夜来香也不可食凡吃了这几种都是辜负了造物的恩典,是有罪的
说得一座皆惊,酒兴全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说:&ot;这里面有一些道理,凡是仙风道骨的动植物,是用来让我们沉思的;艳丽无方的动植物是用来观赏的;名称超绝的动植物是用来激发想像力的;一物不能二用,既有这些功能,它的肉就绝不会好吃,也吃不出个道理来&ot;
&ot;我们再往深一层去想,凡是无形的事物就不能用有形的标准来衡量,像友谊、爱情、名誉、自尊、操守等等,全不能以有形的价值来加以论断,如果要用有形来买无形,都是有罪的&ot;
朋友滔滔雄辩,说得头头是道,害我把未吃完的琴手蟹赶紧倒掉,免得惹罪上身
但是这一番说词却使我多年来在文化艺术思索的瓶颈豁然贯通,文化的推动靠的是怀抱,不是金钱,艺术的发展靠的是热情,不是价目,然而在工商社会里仿佛什么都被倒错了
没想到一百元买来的&ot;琴手蟹&ot;(为这三个字好像那蟹正拨着一把琴,传来叮叮当当的乐声)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今夜重读&ot;金刚经&ot;,读到&ot;一切众生,皆能佛性,本来不生,本来不灭,只因迷悟,而致升沉&ot;时突然想起那些琴手蟹来,也许在迷与悟之间,只吃了一只琴手蟹,好像就永劫堕落,一直往下沉了
也许,琴手蟹的前生真是一个四处流浪弹琴的乐手呢!
‐‐九八一年七月十五日
木鱼馄饨
&ot;深夜到临沂街去访友,偶然在巷子里遇见多年前旧识的卖馄饨的老人,他开朗依旧,风趣依旧,虽然抵不过岁月风霜而有一点佝偻了&ot;四年多以前,我客居在临沂街,夜里时常工作到很晚,每天凌晨一点半左右,一阵清越的木鱼声,总是响进我临街的窗口那木鱼的声音非常准时,天天都在凌晨的时间敲响,即使在风雨来时也不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