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氏望着近在眼前的雨滴,额前没有梳好的几根青丝被带起的微风吹动,颤抖一样摇晃。她的脸上,早已没了平时慈悲和蔼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古井中无波之水一样的平静面容。
“如今没了怒州三郡做嫁妆,你说,霍四方还会要我这个年老色衰的寡妇么?”张红菱颇为恼火,抓住母亲的手就是用力一晃,“娘啊!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咱们败了,光汉狗皇帝再怎么折腾,拔下一根汗毛也比咱们的腰都粗。之前咱们太顺,不过是因为奸臣当道,厉害的人才去不到该去的地方而已。现在各地都在起兵,那个昏君明显醒过来了啊。他们是北方的夷狄!他们祖上就是骑马打仗占下的江山!尉迟狰这样的将军,肯定还有。咱们就别想着争夺天下了好不好!娘,你我两个都是女流之辈,你就是想当武则天,也得有个靠得住的唐明皇啊!”后面暗处听着的贺仙澄忍不住清清嗓子,轻声提醒道:“红菱妹妹,那是唐高宗李治。唐明皇是唐玄宗。差着辈份呢。”张红菱脸上一窘,挥挥袖子,“哎呀,就是那么个意思!你有空在这儿嘟囔我,不如赶紧看看怎么袁郎还不回来吧。”贺仙澄心里也有些不安,但紧接着,就从雨幕中看到一匹轻骑迅接近,转眼便踏着水花来到城墙下,掀开斗笠,仰头高呼:“是我,袁忠义!请开城门!”贺仙澄急忙下去,不多时,便将拎着蓑衣丝湿了不少的袁忠义带上城楼。
张林氏微微蹙眉,问道:“如何,顺利么?”袁忠义摇了摇头,抬起左臂,亮出渗出一片暗红的绷带。
张红菱惊呼一声过来捧起,“这……这是怎么回事?”他轻轻叹了口气,“尉迟狰的大军和蛮族兵的营地截然不同。他们驻扎在广阔平地,周围岗哨巡视极多,我本打算趁天色未明,最暗的时候悄悄进去刺杀,哪里知道,他们扎营时竟然还在外侧挖了陷坑,布着竹枪木刺,也就是我轻功还行,及时硬拔上来,要不然……已经满身都是窟窿咯。”张林氏眉心聚拢,纹路深邃,轻声道:“既然有如此防备,想必……尉迟狰身边也必定少不了效忠朝廷的高手护卫。这行刺的计划,还是算了吧。”张红菱颇为不甘,但看了一眼袁忠义的伤口,终究还是不愿守寡,道:“嗯,咱们还是别再试了。袁郎,那你是怎么受伤的?”“我猝不及防掉进陷坑,当然惊动了巡防官兵。他们应该是料到有人行刺,上来便是箭雨招呼。我本来靠木盾抵挡,能平安脱身。可没想到,那边不知什么人用的弓极为厉害,一箭将盾射穿,扎进我的胳膊。我担心马被射杀,只好赶忙回去逃命。他们还派了三十多个马弓手追了我一阵,我用飞镖打死两个领头的,才算是将他们挡住。”袁忠义口吻平静,但实则心有余悸,只是不肯表现出来罢了。
有之前在南疆蛮子兵中兴风作浪的先例,他又游走拔掉了几个暗哨,不免有些自负。
结果,着实在尉迟狰的军营外栽了个跟头。要不是“不仁经”给他的那浑厚到不讲理的内力,光靠那块破木盾,可不足以帮他从千百飞箭中脱身。
一想到火光映照中密如飞蝗的凶器,他就觉得头皮一阵麻,颇有些懊恼,为何“不仁经”的内功不附带上金钟罩铁布衫的功能。
但转念想到,那些功法需要原地运气才能抵挡,到时候就算顶住了箭雨洗礼,骑兵步兵成千上万围攻过来,那他才叫插翅难飞。
听他将自己看到的军营情形讲述完毕,张林氏缓缓闭上双目,颇为无力地靠在身后冰冷潮湿的石砖上,喃喃道:“芦郡……守不住了。”让袁忠义冒如此大的风险去刺杀敌酋,已经是张林氏最后的希望。
尉迟狰来到西南之前,怒州军心涣散,几乎打不出什么像样的反击,张林氏坐拥三郡秋收粮草,以仙姑之名还能用低廉军饷征兵,原本有信心在半年之内将怒州占据,再去和张道安夹击悭州,平定蛮兵。
可这位青年将军来后不过数月,带入怒州的两万愣头青就成了令行禁止、纪律严明的可怕部队,一场胜仗,将怒州余部士气轻易带起,早已龟缩在南部诸郡不敢冒头的守军,也终于有了分兵支援的胆子。连上翼州轻易不肯动用的水军,尉迟狰可以说是凭一己之力,将西南四州青云直上的义军势头生生拦腰斩断。
听闻霍四方此战折损二将,兵卒五千余人,已在芦水北侧转攻为守,壁垒据点几乎修到了岸边。显见对尉迟狰已是极为忌惮。
大概是觉得三江仙姑这个名头,未来跟大安争锋之际还有利用价值,霍四方的使者送来信函,表示即便芦水之战大败,依然对张林氏痴心不改,若她愿弃下芦郡北渡蜀州,与他成亲,他将令她北上镇守巴遗郡,一切权柄,与在芦郡无二。
这无疑是极其优厚的待遇,优厚到张林氏根本不信,而滇州……从她与霍四方合作出击那一刻起,就已不再是可能的选择。
张道安多疑谨慎,一旦回到他的麾下,只怕,从此便会被软禁起来,不见天日。
若真的只能选择一个相信,张林氏宁肯将赌注,压在尚且陌生的霍四方身上。
时不我待,虽说翼州水军逆流难行,最晚明日之前,怕是也能抵达芦郡北侧,届时北渡,将难于上青天。
张林氏虽是妇人,却也不敢在这种时候优柔寡断,城墙上既然没有等到她期待的结果,那么,便只有割舍一切离开,从头再来。
听到她选择北渡,没有听张红菱的劝,袁忠义心里其实颇为高兴。
滇州那边已经没什么他好惦记的事,而蜀州,东部小镇有莲春坊,东北群山中藏着峰红山庄,这两处地方如今都是他的,还不曾去真正收下。
而且,西南武林以蜀州为尊,他这想当大侠的,不去拜会峨嵋、雁山,岂不是显得太过失礼。要是霍四方真的兑现承诺,肯让张林氏北去巴遗郡,途经蜀东第一大郡东川,还可以往唐门看看——那阴阳透骨钉着实是个好东西,他心里颇为痒痒,想着是不是能弄来一套。
他出马好言好语安慰,再讲明利弊,贺仙澄心领神会从旁帮衬几句,张红菱也就跟着一起过去收拾行李了。
芦郡之中已经没有士气可言,张林氏交代好之后的事情,叮嘱他们不必顽抗,要逃的就快逃,不想逃的,就丢掉武器混进百姓之中一起开城等着被接收,免得被当作降卒斩或是坑杀。
交代完毕,张林氏最后去望了一眼自己夫家的祖宅,遥遥叹了口气,收拾好行装,带着身边的女亲兵,与袁忠义他们一起,在芦郡西侧的渡口,上了两条小船,划桨北去。
这些天鹿灵宝的心智好转了许多,不再激烈疯,只是人还有些呆滞,反应较慢,整日就是抱着小腹愣神。袁忠义此刻有一张人皮要妥善维持,总不能将她留在芦郡,万一她傻说出自己是断龙剑派的逆贼直接被砍了,或是被攻进来的兵卒看到觉得样貌不错拉去当营妓,他可绝不情愿。
倒不是他忽然了善心,而是贺仙澄告诉他,鹿灵宝在白云山上参加大典至今,还不曾来过月事。
极有可能,她已经怀上了孩子。
那晚生的事情,袁忠义心知肚明,这孩子虽说将来八成姓白,但毫无疑问是他的种。
他虽搞不来舐犊情深那套,鹿灵宝真要生下这个娃娃,力所能及之处,他总归还是要帮衬一点。
让贺仙澄去带上鹿灵宝,出之前,他找个借口去给藤花、云霞安排了一个较远的目的地,约定到了那边再相见,之前她们就找个隐秘地方炼蛊,做好记号让他能及时找到就好。
剩下半包金豆子都给了她们,以她们的应变和身上的蛊虫,吃喝不愁的情形下躲个三年五载也不成问题。真要因为战乱失散从此无缘得见,袁忠义不曾动心,又怎么会有半点留恋。
倒是藤花神情黯然,依依不舍,分别时还不停轻声催促他,一定要早点过去找她们。
北渡的两条船上并没带船夫,袁忠义、贺仙澄、张红菱、鹿灵宝与两个较壮实的丫头占了一条,两两轮替划桨,另一条上则是张林氏带着六个亲兵,其余空地,都装的是匆忙带出的金银财宝。
最新找回fff,c〇张林氏的船上人多了一个,财宝也摞得更满,吃水颇深,还不到江心,就远远落在后面,袁忠义不得不指挥划桨的放慢度,稍微等一等。
雨水已经小了许多,江心还算风平浪静,袁忠义水性虽然不怎么样,但内功深厚,一口长气可以屏息良久,倒也不慌,只是隐隐觉得,如此顺流斜穿芦水,入龙江主道,东进上岸蜀州的路线,似乎风险极高。
翼州水军增援尉迟狰,最快的路线便是沿龙江西行,逆流进入芦水河道,跟着向东南斜漂,可直抵芦郡北门。
张红菱也知道这一点,才会焦急站起,把红披风缠在木棍上拼命摇晃,大喊:“娘!让他们划快点啊!这里很危险的!”此刻这条船上是轮到鹿灵宝和贺仙澄划桨,鹿灵宝还呆呆傻傻,一听危险二字,双眼一瞪,挽起袖子的两截藕臂哗哗力,猛划起来。
贺仙澄眼见船头就偏了方向,赶忙咬紧牙关也跟着加,免得小船在江上莫名绕起圈子。
这一下,前后差出的距离更远,细雨如烟,几乎都要看不真切,只剩下一个落在后面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