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家对此事的看法与教授不同,他认为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自始至终仅仅是艾楠的一个梦,她将这个梦看成事实后感染了刘盛,也感染了和刘盛一同进山去找化石的徐教授,以至于大家都产生了幻觉,看见那个小女孩一会儿在公路上搭车,一会儿又出现在深山院落。这是幻觉,摄影家说,有一次他远远地拍摄过一个种玉米的老人,可是再看照片时并没有人,画面上只有几株树和一片光秃秃的山坡。幻觉是可以骗人的,摄影家说,但它骗不过相机镜头,现代的光学仪器看见的才是真实的。他建议艾楠如果再看见小女孩时立即叫他,让他用相机来“咔嚓”一声作出鉴定。只是,对于这只小红布鞋他和教授一样无法解释。他用相机拍下了它,照片显示这只鞋子确实存在。不过,这也说明这只鞋子并无灵异之处,只是人间凡物而已,先保留下来再说。
此刻是下午三点多钟,刘盛和艾楠到哪里去了呢?摄影家七弯八拐地穿过一些长满荒糙的四合院,走出了这座迷宫式的疗养院。他站在倒塌了的围墙边望着远处,静默的树林和疯长的茅糙透出寂寞中的生机,一大片斜坡如大山伸出的脚背,而风动镇就是从这脚背上滚落下来的人间遗迹。7月的阳光有点烤人,摄影家返回了疗养院,在一处石阶上扭了一下脚踝,他用手揉了揉,还是有点痛。他继续穿过一处荒凉的四合院往里走,突然,从侧面的一间屋子里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
原来,摄影家要找的刘盛和艾楠正在这间房子里。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有废弃的锅炉和落在地上的铁锈,想来这就是疗养院以前的锅炉房了。刘盛对找到这里来的摄影家说,他们正在各个院落里寻找小女孩的踪迹。艾楠说,她有种预感,小女孩或许就在某个四合院的房子里。摄影家听后抖动着络腮胡哈哈大笑,说这怎么可能,一个小女孩躲在这里怎么生存?你们是走火入魔了,还是去参加蕨妹子他们的聚会轻松轻松。
当然,事实很快证明摄影家低估了艾楠的预感,因为在锅炉房的门上,清清楚楚的留着一个小孩子的手印。门上积满灰尘,一个小手印留在上面,像是推门而入时留下的。摄影家伸手比较了一下,那手印不及自己的手掌一半大,显然推门的是一个很小的孩子。
摄影家的第一个反应是,用相机拍下它。他就要回房去取相机,迈步时发觉刚才扭伤的脚踝还一直在痛,他开玩笑说该不是小鬼在绊我吧?艾楠的脸色很紧张,刘盛便主动提出替摄影家去取相机。
刘盛走了,摄影家和艾楠站在锅炉房的门口,望着门上的小手印。这里离他们住的地方隔着七八个四合院,是那个穿着小红鞋的小女孩跑到这里来过吗?
艾楠的神色仍很紧张,还不时回头望望,仿佛另外废弃的房子里随时会有什么动静似的。她穿着牛仔短裤,露出两条好看的长腿,上身是一件绷得紧紧的白色t恤。摄影家想夸赞她的身材,并劝她在这里留下一些照片会挺有意义的。但是,在此刻的气氛中,说这些话会显得不合时宜,摄影家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蓝墨,你再不能认为这些是幻觉了。”艾楠望着摄影家说,“我希望这孩子现身出来,我会爱她的,我会给她讲她并没有被抛弃……”17暮色从山中的暗黑处涌出来,将坐落着风动镇的整个山谷搞得雾气沉沉。刘盛和艾楠正向疗养院的南边走去,摄影家和徐教授走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摄影家不断回头招呼道,快跟上,不然你们会迷路的。
疗养院分成南北两个大的区域,中间隔着一片山坡,有荒糙和树林。艾楠穿着白色长裙,v形领的紫色上衣,像是去参加派对似的。可是这里不是上海,当她跟着刘盛他们穿过南边那些同样荒凉的四合院,走进一间大房子的时候,她有些后悔来参加这样的聚会。
扑进鼻孔的首先是男人的烟糙味和汗味。昏黄的灯光下,七八个汉子正围在一张桌旁打牌———有的在出牌,有的站在旁边吼叫。他们全都光着上身,下面穿着宽大的青布裤子。看见来客人了,一个三十来岁,皮肤黝黑的汉子迎了上来,双手抱拳说,欢迎欢迎!说完还分别在摄影家和徐教授的肩上拍拍,显出很熟识的样子。然后他和刘盛握了握手说:“我叫黑娃,在小饭馆我见过你和尊夫人一面,还没招呼过。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天认识了,以后有事只管吩咐。”说完后他还向艾楠点了一下头。他脸部瘦削,但手臂和胸上却凸起着肌肉疙瘩,像一头公牛。
这时,蕨妹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刘盛抬眼看她时差点没认出来。她穿着一件吊带式的红色长裙,露出小半个胸脯,她的头发盘在头顶,载着一对很夸张的大耳环。这就是那个野性十足的山妹子吗?她的这身装束显然是扒火车得来的战利品。至于她敢于这样穿,一定是来自她在马戏团时走南闯北的经历和天性的浪漫,这使她与山里人的概念相去甚远。
蕨妹子同样是双手抱拳招呼他们,然后向屋里吼道:“还不赶快把牌收起来,不然我给你们把牌甩到墙外边去。开晚会了,幺哥,你的二胡还没调好弦么?快点儿,等会儿烤羊上来了,你想露一手也没人听了。”
蕨妹子接着将屋里的汉子们逐一介绍给刘盛和艾楠。黑娃、幺哥、大葱、长腿、熊哥、老三、石头。艾楠两眼发花,除了那个叫石头的是一个少年能一眼记住外,其余的谁是谁混成一团,一下子很难让人记得清楚。
琴声响起来了,是二胡独奏的《江河水》,蕨妹子站在艾楠旁边说,幺哥是马戏团的琴师,跟着她和黑娃一起跑出来的。她说她被人贩子从风动镇骗走时才16岁,说是出去可挣很多钱,没想到进马戏团竟成了奴隶。她想逃跑被发觉后,一到晚上他们就将铁链拴在她的脚上。她屈服了,她不会驯兽,他们就让她上台去跳舞,团里有一个舞蹈如风的女人,她说蕨妹子灵性很好,各种舞蹈一学就会。同时,她还做飞刀的人靶。甩飞刀的就是黑娃。她两手平伸地靠在门板上,黑娃手中的尖刀一把把向她飞来,插在她身体周围的门板上。蕨妹子说她开始吓得半死,后来习惯了,看见一道道白光飞来时眼皮也不会眨一下。这种生涯转眼过去了六百多天,她和已经爱上她的黑娃还有黑娃的琴师朋友一起逃了出来。
《江河水》在二胡的弦上凄婉地流淌。琴师幺哥垂着眼皮,仿佛他自己已成为这首乐曲的主人瞎子阿炳的朋友。光着上身的汉子们有的蹲在墙角抽烟,有的在桌旁忙碌着摆放杯盘碗盏。这间大房子可能是疗养院以前的会议室,四面墙都装着松木壁板,墙上挂着的山水画已经歪斜,仿佛随时会掉下来似的。地上是红漆地板,但红漆已经斑驳。人走在上面发出“咚咚”的空响声。
万老板和二愣子抬着一头已经烤熟的羊走进来,吃力的将烤羊放在屋中间的大桌子上,屋里顿时弥漫着一阵诱人的肉香。汉子们发出“呜呜”的欢叫声,蕨妹子招呼大家入座。黑娃将几把亮晃晃的尖刀“咣当”一声扔在烤羊旁边,对着刘盛他们这边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们还没尝过这种生活吧。”
这是一顿昏天黑地的晚餐。蕨妹子和男人们一起喝高粱酒,是天脊山上一户山民自酿的,从瓦罐里往碗里倾倒时便溅起阵阵酒香,连在座中年龄最大的徐教授也不能自持,一碗酒还未喝完便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李白的《将进酒》来。刘盛更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在黑娃和蕨妹子的轮番敬酒中来者不拒,仿佛要把结婚五年来克制了酒瘾一夜满足。至于摄影家,早和那些光着上身的汉子们猜拳行令搅成一团了。可是后来他对艾楠说,其实他喝得不多,他只是喜欢这种气氛,天地万物,酒神在上,这是一种艺术境界。
艾楠坚持只能喝一点啤酒,蕨妹子便叫石头去墙边的纸箱中拎了几瓶过来。石头给艾楠倒酒时手不停地抖,艾楠接过酒瓶来说我自己倒吧。石头站在艾楠旁边竟红了脸,幸好满桌的人都是红脸关公,没人注意到这个少年的羞怯。
万老板从桌子对面过来给刘盛敬酒,这个干瘦的药材商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他说刘盛是城里来的官员,刘盛慌忙辩解,万老板说不管怎么看你的长相像是当官的。说完,他将刘盛带到门外说话去了。艾楠好奇地跟了出去,眼观六路的摄影家也跟着她出来了。
万老板说,那个死去三年而不腐的丁老太婆显灵了。天刚黑时,他和二愣子正在镇上的小饭馆里烤羊,村东头的曾大嫂慌慌张张地跑来向他讨要一点避邪的药。曾大嫂三十多岁,丈夫到新疆做工去了,她独自带着三个孩子在家,最小的女孩还是个正在吃奶的婴儿。她说这婴儿从天黑起就哭个不停。她以为她饿了,便解开衣服给她喂奶,可她含着奶头还是哭。曾大嫂便抱着她到屋外溜达。一抬头,便看见对面坡上丁老太婆的房子有些异样,在刚刚落下来的夜色中,那房子的木格窗户上映满红光,像是屋里着了火一样。但是,肯定不是火,因为没有火舌和烟子出来。曾大嫂对着那房子愣愣地望了许久,怀里的婴儿也不哭了。曾大嫂接着给她喂奶,没想到被这孩子咬了一口。这孩子才刚有几颗辱牙怎么就会咬人?曾大嫂认为是中了对面房子传来的邪气。她便跑来找药材商想讨点什么解邪的药。
艾楠一听这事脸色就变了,仿佛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似的。刘盛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略带醉意地望着万老板,不明白他为何对他讲这件事,万老板看出了他的纳闷,便说我的意思是,那个老太婆既然显灵了,你藏有她的几根头发可得要小心点。这事虽说是胡老二干的,他会有他的报应,你可能也得受点牵连。
刘盛借着酒意哈哈大笑,说万老板你真有趣,还相信什么显灵。走,回屋喝酒去,喝了酒这世上就没有鬼了。
刘盛推着万老板进屋去了。艾楠站在门外身子有点发抖,摄影家说你冷吗?喝了酒可不能吹风啊。艾楠说到了风动镇,你躲得过风吗?老太婆窗户上的红光是什么意思?摄影家望了一眼黑漆漆的院子,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这样的夜里,那窗户上的红光一定远远就能望见。他突然想去那里看看,和艾楠一起去,也许在目睹神奇之后,他可以向艾楠讲他构思的摄影作品。他要艾楠明白这是一幅惊世之作,会有不朽的艺术价值。这样,艾楠作他的模特就是值得的了。他望了一眼白裙紫衫的艾楠,v形领处露着深深的。这样青春勃发的身体,和那具骷髅躺在一起是多么让人触目惊心啊,摄影家仿佛已经看见了他的作品。
正在这时,屋里又响起了二胡的声音,这次拉的是《金蛇狂舞》。刘盛一身酒气地冲了出来,嗓门很高兴地说你们站在这里做啥,蕨妹子跳舞了,还不赶快进屋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