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停电了,阿爸会点根蜡烛,我们继续玩,玩兴不减。我家住海边,平时如果碰到大潮,路上偶见积水,颱风时更不用说了。即使颱风过了,路上也常常是淹水未退。阿爸不放心我一个人出门,会牵着我的手上学,我们常得涉水而过。碰到水深一点的地方,阿爸会背着我,一步一步小心涉水。阿爸的背很平很宽广,让我觉得安心,有次我还不小心睡着了。后来阿弟也开始上小学,阿爸便一手牵着我、一手牵阿弟,涉水上学。只要有阿爸,狂风暴雨和淹水都不可怕,我甚至会期待颱风来袭。阿爸过世后的第一个颱风夜,屋子裡到处在滴水。当狂风吹得屋子拼命发抖时,我也因恐惧而发抖。「阿爸。我们家要垮了。」我紧抱着棉被,缩在床角,「要垮了。」那晚我彻夜未眠,怕醒来后家已不见。唸大学时,每当颱风夜,我总想拉着室友跟我一起玩大富翁。「妳怎么会想玩那种幼稚的游戏?」室友皱着眉,「妳还没长大吗?」我不是还没长大,我只是很怀念跟阿爸一起玩大富翁时的欢乐气氛。但没有任何人肯陪我玩,她们宁可无聊到看着窗外的风雨发呆。认识文贤后的第一场颱风天裡,他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一切安好?「还好。只是……」我不想让文贤也笑我幼稚,便改口:「没什么。」「只是什么?」文贤似乎急了,「妳快说啊。」「我想玩大富翁。」我说。「好。」他说,「妳等我。」一个半小时后,他带着一盒还没拆封的大富翁来我住处。「让妳久等了。」他说,「很多店都关门了,我跑了五家店才买到。」「谢谢。」看着头髮湿透的文贤,我很感动,也很抱歉。文贤陪我玩大富翁时,住处的天花板没漏水,但我的眼睛却漏了水。◆◆◆◆「阿爸,过桥了。阿爸,过桥了。」眼泪突然迅速滑落,奔流不息,无法止住。阿爸出殡那天,我默默跟在阿爸的棺木后面,整天都没说话。带路的道士一再交代,只要经过桥樑,就得高喊:过桥了。据说桥与河流容易有凶死的恶灵盘踞,亡者的灵魂会不敢过桥。家人必须不断呼喊:过桥了。安抚亡者别怕,并引领亡者过桥。那天我没说半句话,却喊了几十声:「过桥了。」这是阿爸出殡那天我最深的记忆,也几乎是唯一的记忆。阿爸过世后,我从没哭出声音,人前人后都一样。因为我答应过阿爸,不能再哭了,要坚强。可是流泪对我而言是反射动作,不受脑部控制。我会拼命忍住泪,只在独处或没人看到时,才放心让眼泪流下。一旦发现可以流泪了,泪水总是排山倒海而来。或许因为这样,阿爸出殡那天我不小心听见几位亲戚跟母亲说:「父亲过世了,静慧这孩子竟然都没哭也没掉眼泪,真是不孝。」母亲没做任何反驳,只说我的个性很倔强,从小就不太听她的话,她不知道该怎么管教我。我非常愤怒,除了痛恨那些亲戚用哭声大小与眼泪多寡来衡量孝心外,更不能原谅母亲竟然不做反驳,还说出那些算是附和亲戚的话。从此我和母亲的关係就变得很紧张,也几乎不跟母亲交谈。这种诡异的气氛,持续了两年。◆◆◆◆「阿爸,已经到林园乡了。这裡车子比较多,阿弟会小心开,你也要小心跟好。阿爸,阿弟已经长大,不再是以前那个既调皮又讨人厌的小孩,你可以放心了。阿爸,前面的路口要右转凤林路。阿爸,我们右转了,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阿弟小我四岁,是家裡唯一的男孩,从小母亲就特别宠爱他。小时候的阿弟确实很顽皮,而且喜欢捉弄我,真令人讨厌。记得国一有次段考前一天,我的课本和笔记本竟然满是阿弟的涂鸦。「这是不是你画的?」我强忍怒气问阿弟。「是啊。」阿弟笑的很贼,「画的很漂亮吧。」我的怒气瞬间爆发,「啪」的一声,赏了阿弟一记清脆的耳光。阿弟大哭跑走,然后向阿母告状。阿母拿了根棍子走过来,不由分说,把我痛打了一顿。我知道在重男轻女的观念下,阿母一定会偏心,甚至会溺爱阿弟。但阿母怎么可以连问都不问,拿起棍子就是一顿打呢?我抚摸着红肿的手脚,咬牙切齿暗自起誓:「我明天一定要故意考零分,让妳难过!」那天晚上快睡觉前,阿爸一个人来找我。「静慧。」阿爸说,「阿爸知道妳受委屈,但明天考试妳要好好考。」我睁大眼睛看着阿爸,很惊讶阿爸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心事?「妳的个性很像阿爸。」阿爸笑了,「因为妳是阿爸生的。」「哦。」我只应了一声。「妳认为阿母只关心阿弟,不关心妳,所以想故意考坏让阿母难过。」阿爸问,「妳是不是这样想?」我愣了几秒后,缓缓点个头。「既然妳认为阿母根本不关心妳,那么妳考坏了,她为什么要难过?」「我……」我一时语塞。「不关心妳的人是不会因为妳而难过。如果妳故意考坏,难过的人只有妳自己而已。」「但如果阿母是关心妳的,妳又何必藉着搞坏自己来让一个关心妳的人难过呢?」阿爸又说,「这样不是很笨吗?」我看着阿爸,没有回话。「我知道妳阿母比较疼阿弟,但她还是很关心妳的,所以妳千万别做傻事。」阿爸说,「明天考试要好好考,不然阿爸会很难过。」「嗯。」我点点头。「阿弟还小,妳要原谅他。妳也要帮阿爸好好教他,好不好?」「好。」我又点点头。阿爸过世时,阿弟才唸国小四年级,我很担心失去阿爸严厉的管教后,调皮的阿弟会不会学坏?阿弟唸国中时,我每晚都盯着他,也会严格限制他看电视的时间。但他要升国三时,我也要离家到台北唸大学,便无法再盯着他了。我上台北唸书后,除了担心阿母太劳累外,最不放心的就是阿弟。果然阿弟升上高中后,人变得叛逆、贪玩,又不受管教。阿弟高二那年变本加厉,放学后会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家。听阿母说阿弟迷上电玩,有时甚至逃课不去上学,成绩一落千丈。那时我唸大三,有天我特地回家想好好教训阿弟。结果我在客厅等到凌晨两点,阿弟才进家门。「你跑去哪裡玩?」我怒气冲天,「竟然现在才回来!」「不关妳的事。」阿弟冷冷地回答,连看都不看我。我气得全身发抖,举起右手便想给他一巴掌。但我发觉阿弟已经长得比我高壮,原本稚气的脸也变成熟了。他的五官有阿爸的神韵了,我缓缓放下右手,愣愣地注视着他。「看三小。」阿弟说。我的眼眶慢慢潮湿,视线渐渐模煳,那是阿爸的脸呀,那是阿爸呀。「阿爸。」我不禁双膝跪地,「阿爸,对不起,我没管好阿弟。」阿弟似乎吓了一跳,原本想转身离开的他,脚步停了下来。「阿爸,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没好好教阿弟,是我不孝。阿爸,阿弟已经学坏了,都是我的错,请你处罚我。阿爸,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管教阿弟,我真的不会,请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我的视野已是白茫茫一片,只能哽咽呼喊:「阿爸,阿爸,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