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座里的刘经理,将那半截雪茄衔在嘴角上,身子伏在桌沿上,昂了头向台上看了来。这时,虽然另有人在唱戏,他完全没有理会,只是将两眼向月容身上死死的盯着。别人叫好,他就衔了雪茄,连连地点了几下头。点过头之后,又将头下部微微的摆荡,整个头颅,在空中打着小圈圈。正在出神之际,耳边却有人轻轻的道:&ldo;经理,你很赞成这位杨女士吧?&rdo;刘经理回头看时,正是自己的属员赵二,便点点头笑道:&ldo;我在市场里买东西,随步走上楼来歇歇腿儿。你是老在这里喝茶的吧?&rdo;赵二笑道:&ldo;也就为着这里有票友,花一两毛钱,可以消磨好几个钟头。&rdo;他说着话,在身旁桌子下面拖出一只方凳子来,就靠住刘经理坐下,低声笑道:&ldo;这位杨女士,原是内行。现在加到清唱班子里来,当然比普遍的人好,经理可以听几句再走。&rdo;刘经理笑着微微点了两下头。赵二在身上掏出烟盒子来,取了一支烟卷在手,站起身来,弯着腰向刘经理面前递了过去,低声道:&ldo;你换一支抽抽。&rdo;刘经理举着手上的雪茄,笑了一笑。赵二看到刘经理的茶已经沏来了,就取过茶壶,向他面前的茶杯满满的斟上了~杯。刘经理看到,也只是点点头。
在这时,坐在场上的月容,端起一把红色茶壶,连连向壶嘴里吸了几口,在场上和她配戏的人,有两位隔了桌面向她点点头,打着招呼,接着戏开场了,却是《二进宫》。月容在戏里唱皇娘一角,正是清唱容易讨好的唱工戏。刘经理口里衔了那半截不着的雪茄,昂着头向台上呆望着,动也不动,别人叫好的时候,他也把头点上两点。月容在今天,受着王四的请求,没有坐到桌子后面去,只是在桌子前面右边椅子上,半歪了身子向里坐着。刘经理虽然只看到她半边脸,但有时她回过脸来看别处,却把她看得很清楚。当她在唱得极得意的时候,场面上不知谁大意,把一面小锣碰着,落到地上来了,当的一声响。月容坐在椅子上,先是吓得身子一跳,随后就回过头来向场面上红着脸瞪了一眼,但随着这一瞪眼之后,再回过头去,却又露出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刘经理将脑袋大大地晃着一个圈子,叫道:&ldo;好,够味。&rdo;
赵二看到刘经理这样赞成,悄悄地站起身来,到别的地方去。约摸有十几分钟的工夫,他回到了原地,刘经理还不知道。赵二低声笑道:&ldo;经理,回头到东来顺去吃涮锅子,好吗?&rdo;刘经理道:&ldo;不必客气。&rdo;赵二笑道:&ldo;不,我和这茶楼上的老板熟,刚才和他说了。&rdo;说到这里,把头伸过来,就着刘经理的耳朵,将右手掩了半边嘴唇,轻轻向他道:&ldo;他满口答应了,约着月容也来。&rdo;刘经理笑道:&ldo;成吗?咱们跟人家没有交情呀。&rdo;赵二点点头答应着道:&ldo;成,这里老板邀她,她不能不去。再说,经理在座,她更不能不去。&rdo;刘经理想了一想,笑道:&ldo;东来顺太乱吧?&rdo;赵二道:&ldo;那就是东兴楼罢。&rdo;刘经理道:&ldo;当然由我会东。你先去打个电话,说我定座,一提我,他们柜上就知道的。&rdo;赵二答应了一声是,起身打电话去了。
这一来,刘经理听着戏更得劲,关于二和的问题,早是丢到脑后。不等散场,他就到东兴楼去等候着。酒馆和茶楼,相隔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刘经理只刚坐下,赵二蒋五一同进来,赔着笑道:&ldo;她一定来。&rdo;刘经理笑道:&ldo;我知道你们是这茶楼上的老主顾。&rdo;赵二笑道:&ldo;我把那个拉胡琴的老枪也找来了,回头咱们可以叫她唱一段。&rdo;刘经理背着两手,绕着屋子中间的圆桌子不住的转圈子。因道:&ldo;我也是一时高兴。老赵说是请我吃东来顺,遇见了我,没有叫你们会东之理,所以我就转请你们到这里来了。她来不来倒没有关系。&rdo;只这一句,却听到院子里有人答道:&ldo;来了来了,说好了,怎能够不来。&rdo;
刘经理伸头向门帘子外面看去,只见宋子豪放下两只青袍子的长袖,由右手袖笼子里垂出一把胡琴来。他见门帘子里面,有人影子晃动,左手伸上去,将瓜皮帽子上的红疙瘩捏住,提起帽子来,远远的向门里头鞠着躬。他后面跟着月容,已加上了青呢大衣,在领口里已露出白毛绳围巾。粉红脸儿,配上这一切,透着雅静。在她后面,才是那位茶楼老板王四。他见前面的人脚步缓一点,抢上前两步,掀着门帘子进来,取下头上瓜皮帽,两手抱住,连连的向刘经理打了两个躬,哈着腰笑道:&ldo;这是刘经理,久仰久仰,没有向公馆里去问候。&rdo;那赵二是应尽介绍之责的,只好抢着在中间插言,代王四报告姓名。转过身来,见宋子豪已是领着月容进来,站在一边,这就向月容深深的点了一个头,笑道:&ldo;杨老板,这就是电灯公司刘经理,北京城里,最有名的一位大实业家。无论内外行,只要稍微有名的人,全都和刘经理有来往。&rdo;说着伸出右手来,向刘经理比着。
第三十七回怀听歌事因惊艳变蓄谋敬酒饵肯忍羞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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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容听到电灯公司这个名称,心里就是一动,莫非二和有什么事要同我交涉,还特地把他们的经理给请出来?于是先存下三分客气的意思,向刘经理鞠了一个躬。刘经理再就近将月容一看,见她细嫩的皮肤,仿佛是灰面捏的人一样,也就微抱了双拳,在胸上略拱了两拱,点着头笑道:&ldo;久仰久仰,只是无缘奉请。&rdo;月容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是和他点着头微微的笑着。虽然她嘴里也曾说着话的,不过只看到她的嘴唇皮活动,却没有一点声音。宋子豪静站在旁边可有些耐不住了,这就向前挤了一步,两手捧了帽子带胡琴,弯腰一躬到地,然后高举两手,作了一个辑,起来,笑道:&ldo;本不敢打搅刘经理,王四爷说,也许经理高兴,要消遣一两段,所以斗胆跟着来了。我说,我不必叨扰了,就在旁边坐着候一会儿罢。&rdo;刘经理见他身上那件青布袍子,上面乌得发光,一片片的油渍。袖口上破成了条条的网巾,好像垂穗子似的垂了下来。偏偏他的袍子衣领里,还要露出一圈小衣,分明是白色的,这却被颈脖子上的污垢,把衣染得像膏药片一般。刘经理一见,就要作恶心,只因他是很客气的施礼,倒不好不理会,便淡笑着向他点了两点头。
月容回转头来向宋子豪道:&ldo;现在这年头,大总统和老百姓全站在一个台阶上,大家平等。过于客气了也不好,要是那么客气,我就坐不下去了。咱们爷儿俩,还能分个彼此吗?&rdo;刘经理先是怔怔的望了她向下听去,她说完了,这就回转身来,向宋子豪笑道:&ldo;请吃便饭,就不必拘束,请坐请坐。&rdo;说时,回转头来,看到月容,接着笑道:&ldo;杨老板请坐。&rdo;月容看看在面前的人,除了刘经理,都透着受拘束,这就向大家看了一眼道:&ldo;大家都请坐罢。&rdo;说着,自挪开了桌子这一把椅子坐下。刘经理道:&ldo;是,大家随便的坐,这也无所谓,我不坐主席了。&rdo;他交代过了,就挨了月容右手边的椅子坐下。在场的人一见,大事定矣,自然也就不去作多余的周旋,跟着在桌子周围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