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一大群人,就围着这样一个要死不活的女人。过了十几分钟之后,乌秘书匆匆走了进来,将手向大家挥着道:&ldo;好啦,好啦,司令输了钱,来不及管这档子事。你们全没有错,倒让我找着一份罪受。黄得禄已经把车子开到了院子里,你们把她抬上车子去罢。&rdo;说时,将手向几个勤务兵乱挥着。月容依然是沉昏的睡着,只剩了一口悠悠的气,随便他们摆弄。人抬上了汽车以后,就斜塞在车厢子里。乌秘书也并不贪恋她这个年轻女人,却坐在前面司机座上。车子到了不远的一所教会医院,乌秘书替月容挂了急诊号,用病床将月容搭进急症诊病室里去。
值班的大夫,却是一位老天主教徒,高大个儿,在白色的衣服上,飘着一绺长黑的胡子,长圆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边大框眼镜。乌秘书为了要向赵司令有个交代,也跟着走到这急诊室里来。一见那老医生,便笑道:&ldo;啊,是马大夫亲自来看,这孩子也许有救吧?&rdo;马大夫见月容身穿一件绿绸驼绒旗袍,遍身是灰土,一只脚穿了紫皮高跟鞋,一只可是光丝袜子。头发蓬乱在脸上,像鸟巢一般,也是灰土染遍了,但皮肤细嫩,五官清秀,在灰尘里还透露出来。一看之后,就不免暗中点了一下头。回头因问道:&ldo;乌秘书,这位是……&rdo;乌秘书点点头道:&ldo;是……是……朋友。&rdo;马大夫就近向月容周身看一看,问道:&ldo;怎么得的病?&rdo;乌秘书道:&ldo;是失脚从楼上摔了下来。&rdo;马大夫哦了一声,自解了月容的衣襟,在耳朵眼里,插上听诊器,向她身上听着,不由得连连的摇了几下头。接着又按按她的脉,又扒开她的眼皮看看,于是把听诊器向衣袋里一放,两手也插在衣袋里,向乌秘书道:&ldo;这样的人,还送来诊干什么!&rdo;乌秘书道:&ldo;没有救了吗?&rdo;马大夫道:&ldo;当然。乌秘书,还是把她放在这里一会呢?还是将原车子带她回去呢?&rdo;乌秘书拱拱手笑道:&ldo;在贵院,死马当着活马医,也许还有点希望。若是将原车子拖回去,在半路上,不就没有用了吗?&rdo;说着,人就向外面走。
马大夫跟到外面来,低声道:&ldo;假如人死了,怎么办?这事赵司令能负责吗?或者是乌秘书负责呢?&rdo;乌秘书顿了一顿,笑道:&ldo;她是一个ji女,没有什么家庭的。我代表赵司令送来治病,当然不要贵院负责。&rdo;马大夫道:&ldo;是十之八九无望了。她是由楼上倒栽下来的,脑筋受了重伤,在医界还没有替人换脑筋的国手,她怎样能活?不过她有一口气,作医生的人,是要尽一分救挽之力的。现在我要求乌秘书负责答复,这人死在医院里,你不问;这人我们治好了,你也不问,可以吗?&rdo;乌秘书笑道:&ldo;那好极了。我们本是毫无关系的,不过她摔在我们办公处,不能不送她来医治。贵院既可负责把她接收过去,我们何必多事?我知道,贵院是想把她的尸身解剖,这个你尽管办,我们绝对同意。&rdo;他一面说,一面向外走。
马大夫站在急诊室门口,对他的后影呆呆望着,许久,摇了两摇头,自言自语道:&ldo;不想北京这地方,是这样暗无天日。&rdo;说时,屋子里的女看护啊哟了一声,似乎是见事失惊的样子,大概睡在病床上的那个少妇,已经断了气了。
第三十四回归去本无家穷居访旧重逢偏有意长舌传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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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大夫虽然是那位赵司令的熟人,但他和赵司令却没有丝毫朋友感情。他慨然地负着月容的生死责任,那不是为了赵司令,而是为了月容。
这时,屋子里面的女看护大叫起来,他倒有些不解,立刻走进屋子来向她问是怎么了。女看护远远的离着病床站住,指着病人道:&ldo;她突然昂起头来,睁开眼睛望着!&rdo;马大夫笑道:&ldo;你以为她真要死吗?&rdo;女看护呆站着,答不出话来。马大夫笑道:&ldo;咦,你不明白了吗?我们这是教会办的医院,姓赵的就是来追究,我们也有法子给她解脱。她先在我们这里休养几天,等姓赵的把她忘了,让她出院。&rdo;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近月容的病床,月容仰了脸躺着,眼泪由脸上流下来,哽咽着道:&ldo;大夫,那个人对你说的话,全是假的。&rdo;马大夫道:&ldo;你虽没有大病,但你的脑筋,倒是实在受了伤。你的事,我已猜着十之八九,你不用告诉我,先休息要紧。&rdo;说毕,他按着铃叫了一个院役进来,叫把月容送到一个三等的单间病室里去。月容已是慢慢清楚过来,看到马大夫是一种很慈祥的样子,就也随了他布置,并不加以拒绝。
在一个星期之后,是个晴和的日子,太阳由朝南的玻璃窗户上晒了进来,满屋子光亮而又暖和。月容穿了医院给的白布褂裤,手扶了床栏杆,坐在床沿上,手撑了头沉沉的想着。恰好是马大夫进来了,他对她脸色看了一遍,点点头笑道:&ldo;你完全好了。&rdo;月容道:&ldo;多谢马大夫。&rdo;说着,站起身来。马大夫道:&ldo;我已经和那姓赵的直接打过电话了,我说,你的病好是好了,可是疯了,我要把你送进疯人院去。他倒答应得很干脆,死活他全不管。&rdo;月容道:&ldo;马大夫,你该说我死了就好了,免得他还有什么念头。&rdo;马大夫道:&ldo;我们教会里人,是不撒谎的,这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了。说你疯了,那正是为着将来的地步。人生是难说的,也许第二次他又遇着了你,若是说你死了,这谎就圆不过来。&rdo;月容道:&ldo;二次还会遇着他吗?那实在是我的命太苦了。不过,他就遇着我,再也不会认出我的,因为我要变成个顶苦的穷人样子了。&rdo;马大夫道:&ldo;但愿如此。你对我所说的那位姓丁的表哥,靠得住吗?&rdo;月容道:&ldo;靠得住的。他是一个忠厚少年,不过……是,迟早,我是投靠他的。&rdo;马大夫道:&ldo;那就很好,趁着今天天气很好,你出院去罢。&rdo;
月容猛然听到出院这两字,倒没有了主张。因为自己聊避风雨的那个家,已经没有了,丁家究竟搬到哪里去了?而况,他是什么态度,也难说。这一出院门,自己向哪里去?在北京城里四处乱跑吗?这样的想着,不免手牵了衣襟,只是低头出神。马大夫道:&ldo;关于医院里的医药费,那你不必顾虑,我已经要求院长全免了。&rdo;月容道:&ldo;多谢马大夫,但是……是,我今天出院罢,今天天气很好。&rdo;马大夫道:&ldo;你还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假如你还需要帮忙的话,我还可以办到。&rdo;月容低着头,牵着衣襟玩弄,很沉默了一会,摇着头道:&ldo;谢谢你,没什么要你帮忙的了。我这就出院吗?&rdo;马大夫道:&ldo;十二点钟以前,你还可以休息一会,医院里所免的费用,是到十二点钟为止。&rdo;月容深深的弯着腰,向马大夫鞠了一个躬,马大夫也点点头道:&ldo;好罢,我们再见了。&rdo;说着,他走出去,向别间病室里诊病去了。
月容又呆了一会子,忽然自言自语的道:&ldo;走罢,无论怎么没有办法,一个人也不能老在医院里待着。&rdo;不多一会,女看护把自己的衣服拿来了,附带着一只手皮包,里面零零碎碎,还有五块多钱。这都是自己所忘记了的,在绝无办法的时候,得着这五块钱,倒也有了一线生机。至低的限度,马上走出医院门,可以找一个旅馆来落脚,不必满街去游荡了。比较的有了一点办法,精神也安定了一些,换好了衣服,心里却失落了什么东西似的,缓缓地走出医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