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早上,二和却是比新娘起来得早,但他也不开房门出去,只是在床对面远远的一张椅子上坐着,口里衔了一支香烟,歪斜了身子,对床上看去。见二姑娘散了满枕的乌发,侧了半边红晕的脸躺着。新红绸棉被盖了半截身子,在被外露出了一条雪白的圆手臂。看她下半截手,带了一只细葱条金镯子,心里想到,田老大哪有这种闲钱,替妹妹打这样贵重的首饰,这一定也是刘经理打了送给她的。不由得自言自语的道:&ldo;很好的一个人,唉!&rdo;也许是这声气叹得重了一点,却把新娘惊醒。二姑娘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手揉眼睛望着他道:&ldo;你什么时候起床的?我全不知道。&rdo;二和淡淡的答道:&ldo;也就是刚起来。&rdo;二姑娘立刻起身笑道:&ldo;要不,我起来,你再睡一会子。&rdo;二和笑道:&ldo;也没有这个道理。&rdo;二姑娘也不敢多向他说什么,就穿了衣服,赶快出来开门。自然的,双双地都要到老太太屋子里去问安。
丁老太太是看不到他们的颜色的,就微偏了头,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她听到二和说话的声音是有气无力的,心里就有些扑扑不定。因此,丁老太当二和一个人在身边的时候,她就悄悄的问二和道:&ldo;新娘子没有什么话可说吗?她待我倒是很好。&rdo;二和看到二姑娘进门以后,丁老太非常之欢喜,无论如何,也不必在这个日子让母亲心里感到不安慰。所以他对老太太说话,也总是说新娘很好,并不说到二姑娘有一点缺憾。可是他的脸上,总带了一点不快活的样子。
二姑娘看到,却只当不知道,反是倒茶送烟,极力地伺候着他。二和在她过分恭维的时候,也有点不过意,看看屋子里无人,就低声对她道:&ldo;有些事情,你不必替我做,让我自己来罢。&rdo;二姑娘道:&ldo;我总想安慰着你,让你心里更痛快一点。&rdo;二和笑道:&ldo;你不要误会了,我虽然脸上带了一些忧容,但是决不为着你。你的心事,已经对我说了,那算是你觉悟了,我还能搁在心上吗?我要搁在心上,那我的心胸就太窄小了。&rdo;二姑娘道:&ldo;是的,我老早地就知道了你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我很对不起你,只是我想着,你绝不会老搁在心里的。我已经说过了,你能够原谅我,打这个圆场,那就很好;假使你不愿意,也是本分,几个月之后,我自有一个了断。&rdo;二和皱了眉,摇摇手道:&ldo;我自有我的心事,决不会为你。&rdo;二姑娘听他如此说,也不能一定追问个所以然,只好放在心里。
但是二和为了她不追问,也就越发地忧形于面。他总想着,在完婚的那一晚上,怎么会有了一个唱曲子的来闯门?这是冬天,绝不是沿街卖唱的日子。院邻说了,那天拉胡琴的姑娘,戴上了一副黑眼镜,这也是可疑之点,晚上根本就不宜戴黑眼镜。而且一个唱曲子的小妞儿,也正要露露脸子给人看,怎么会在眼睛外面,罩上一副黑眼镜的呢?这决计是月容来了。至于她何以知道我搬家住在这里的,何以知道这天晚上完婚,这可教人很费摸索。
二和这样揣想着,也就把实在情形,告诉了王傻子,请他出去作买卖的时候,街头巷尾,多多留意,王傻子听说,也感着兴奋,自第二日起,对于自己挑担子所经过的地方,都予以深切的注意。在他这样用心之中,只一个月的时候,他就把月容找到了。
原来月容在那一天,得着李副官的最后通知,她想到郎司令花了这么些个钱,又是有势力的人,不讨一点便宜,那怎么可以放过?假使让他讨一点便宜,玩个十天半月又不要了,有什么法子去和他讲理?说不得了,厚着脸皮找杨五爷罢,究竟靠了卖艺糊口,还是一条出路。于是换了新衣服,加上大衣,坐着车子,直奔杨五爷家来。坐在车子上想着,说了不唱戏不唱戏,还是走上唱戏的一条路,既是唱戏,就要好好地唱。第一天打炮戏,就要把自己的拿手杰作《霸王别姬》露上一下。师傅究竟不是父母,只要可以替他挣钱,虽然逃跑过一回的,那也不碍着师傅的面子,他还能说什么吗?
到了杨五爷的家门口,自己鼓起了一股子劲,向前敲门去。连敲了有十几下门响,里面慢吞吞的有脚步迎上前来,接着,有个苍老的声音问道:&ldo;找谁呀?&rdo;门开了,是一位弯腰曲背,满脸皱纹的老婆子,向来没有见过。月容道:&ldo;五爷在家吗?&rdo;老婆子望了她道:&ldo;五爷?这里是一所空房,小姐,你找错了门牌子吧?&rdo;月容道:&ldo;空房?原来的家主呢?&rdo;老婆子道:&ldo;这房子已经空下两个多月了,原主儿下乡去了。&rdo;月容道:&ldo;这是他自己房产呀,为什么搬下乡去?&rdo;老婆子道:&ldo;详细情形我不知道。我是房子空下来了好多天,有人叫我来看房的。听说这房子是卖了,现在归廊坊二条景山玉器作坊看管,你要找这原主儿,可以到那这找去。&rdo;月容听说倒不免呆了一会。回头看时,拉着自己来的那辆车,还停在一边,车夫笑道:&ldo;小姐,我还拉你回去吧?&rdo;月容在丝毫没有主意的时候,也就情不自禁地,坐上原车,让车夫拉了回去。
到家门口时,这就看到司令的汽车停在大门口。门口站了两名卫兵,正瞪了眼睛向自己望着,索性放出大方来,付了车钱,大步走进门去。李副官老早的看见,直迎到院子里来,笑道:&ldo;人要衣裳马要鞍,你瞧,这样一拾掇,你又漂亮得多了。司令现时在一个地方等着你呢,我们一块儿走罢。&rdo;月容道:&ldo;别忙呀,我刚进门,你也等我喝一口水,歇一会儿。&rdo;说着话,两人同走进屋子来。李副官笑道:&ldo;你的事,我已然调查清楚了。你简直是个六亲无靠的人,不趁着这一会子有个搭救的人,赶快地找条出路,年轻轻的,你打算怎么办?司令是个忙人,一天足有十四五个钟头忙着公事。今天他特意抽了半天工夫,等着你去谈话。&rdo;
月容把大衣脱了,搂在怀里,站在里屋门口,向李副官望着道:&ldo;你别瞧我年轻,男人的手段,我全知道。郎司令叫我去谈话,还有什么好话吗?&rdo;李副官笑道:&ldo;你明白我来的意思,那就很好。可是郎司令待你很不坏,决不亏你。你要说不愿意他,你身上怎么穿着他给你做的衣服呢?&rdo;月容道:&ldo;放在这里,我无非借着一穿。衣服我是没有弄脏一点痕迹,请你这就拿回去。&rdo;李副官坐着的,口里衔了一根雪茄烟,笑道:&ldo;好,你的志气不小。衣服没有弄脏,可以让我带回去。还有郎司令送你的那些钱,你都还得起原来的吗?&rdo;月容红了脸,倒是愣住了。李副官笑道:&ldo;自然,天下没有瞧着白米饭,饿死人的道理。你家里生不起火来,瞧着箱子里有现成的大洋钱,这不拿去买柴买米,买煤买面,那是天字第一号的傻子了。&rdo;月容虽然鼓着勇气,然而她的嗓音还是大不起来,低低的道:&ldo;这是我错了。可是挪用地也不多,十来块钱吧。那款子也请你带回去,给郎司令道谢。&rdo;李副官笑道:&ldo;我拿来的时候,是整封的,现在拿回去可拆了封了。我交不了账,你是有胆量的,同我一块儿去见他。再说,我既然来接你了,你想想,不去也不行吧?&rdo;月容点点头道:&ldo;你们这有钱有势的,就是这样的欺压良善,左手拿刀子,右手拿着钱,向人家要鼻子,人家不敢割耳朵给他。&rdo;李副官笑道:&ldo;杨老板,我真佩服你。你小小的年纪,说话这样地厉害。&rdo;月容道:&ldo;我也是跟人家学来的。&rdo;李副官嘘了一口气,这就站了起来,望着月容道:&ldo;怎么样?我们可以一块儿走了吧?郎司令回头要怪下来,倒说我作事不卖力。你既知道他左手拿刀子,右手拿钱,也不用我多说,同我一块去拿钱罢。&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