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和看了人家这一副情形,只好把两手挽在身后,来回的在院子里徘徊着。月容手脚敏捷的煮好一碗面,满满的盛着,刚待伸手来端碗,二和口里说了一声不敢当,人就抢过来,把碗端了去。放到屋里桌子上以后,看到月容碗里,只剩了小半碗面了,这就整大夹子的挑了面条子,向她碗里拨了去。月容笑嘻嘻的,跳着跑进屋子来,将手抓住了他的筷子,笑道:&ldo;我早就够啦。&rdo;丁老太道:&ldo;你在我们家吃一顿饭,还是你自个儿动手,若是不让你吃饱,我们心里,也过得去吗?&rdo;二和笑道:&ldo;若是这样子请客,咱们家虽穷,就是请个周年半载,也还请得起。&rdo;丁老太道:&ldo;真的,让人家替咱们忙了大半天,也没让人家好吃好喝一顿。&rdo;月容道:&ldo;丁掌柜帮我一点忙,把我送到救济院,弄一碗长久的饭吃,那也就得啦。&rdo;丁老太道:&ldo;二和,你瞧,这位姑娘,只惦记着到救济院去,你快点儿吃饭,吃完了饭,你就赶着车子把人家送了去罢。&rdo;月容本是坐在旁边,低了头吃饭的,听了这话以后,立刻放了筷子、碗,站起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笑道:&ldo;丁掌柜,我这里先谢谢你了。&rdo;二和也只得放了筷子、碗,站将起来,因向她道:&ldo;这点儿小事,你放心得了,我马上送你去。不但是送你去,而且我还要保你的险,那救济院里是准收。&rdo;月容听说,又向他勾了一勾头。二和心里,这就连转了两个念头,说送人家到救济院去,是自己出的主意,现在不到半点钟,那可转不过口来。再说到瞧她这样子,那是非常的愿意到救济院去,自己又怎好去绝了人家的指望呢!如此想着,就对她道:&ldo;好的,姑娘,你自己舀一盆水,洗把脸,喝一口水,我到外面套车去。&rdo;他说着,把面碗放下了,自到门外去套车。
还不曾出得院子呢,有人叫了进来道:&ldo;二哥,在家啦?买卖来了。&rdo;二和看时,是同行陈麻子,他家相距不远,就在本胡同口上。二和道:&ldo;家里喝碗水。&rdo;陈麻子站在院子中心四周看了一看,答道:&ldo;呵,你这院子里开光啦,你真是里外忙。&rdo;二和见他麻脸上的两张薄片嘴,一连串的说着,这倒不好让他进屋子去,便道:&ldo;多谢你的好意,既是有生意,就别耽误了,上哪儿呀?&rdo;陈麻子道:&ldo;就是这胡同外面那座大红门里面,他们要两辆马车,游三贝子花园去。&rdo;二和道:&ldo;出外城啦,什么时候回来?&rdo;陈麻子道:&ldo;有一点钟,向坐车的主儿要一个钟头的钱,你怕什么,走罢。&rdo;他说了这话,挽住二和的手臂就向外拉。二和被他拉到大门外,笑道:&ldo;我丢了帽子没拿,你等一会儿。&rdo;说着,向院子里跑了进去。走到屋子里,见到月容正在揩抹桌子,于是低声向她道:&ldo;这可对不起,我有一趟城外的买卖,立刻要走。&rdo;月容笑道:&ldo;掌柜的,你自便罢,我在你府上等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再送我。&rdo;丁老太道:&ldo;我先留着这姑娘谈谈。&rdo;二和怕陈麻子进来,在墙壁钉子上,取下了自己的破呢帽子,匆匆地就跑出门去。
陈麻子所告诉他的话,倒不是假的,果然,是一趟出城的生意。在路上心里也就想着,这件事,也不忙在今日这一天,只要生意上多挣几个钱,明日早上,就耽搁一早也没关系,于是定下心,把这一趟生意做完。不想这几位游客,偏是兴致甚好,一直游到下午七点钟,才到家。
二和赶着马车回来,已是满天星斗。自己也是着急于要看看月容还在这里没有,下车也来不及牵马进棚子里去,手上拿了马鞭子,悄悄的走到院子里来。只见屋檐子微微的抽出一丛泥炉子里的火焰,虽是黑沉沉的,显着院子里宽敞了许多,这就想到今日上午,月容收拾院子的这一番功劳不能够忘记。外面屋子里也没点灯,只是里面房间里,有一些浑黄的灯光,隔了玻璃窗向外透露着,于是缓缓的走到廊檐下来,听她们说甚么呢?这就有一种细微的歌声,送到耳朵里来,这词句听得很清楚,乃是&ldo;老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rdo;,正是自己所爱听的一段《霸王别姬》。这就不肯作声,静静儿的向下听着这一段唱腔,不但是好听,而且还十分耳熟,直等这一段南梆子唱完了,接着又是一段嘴唱的胡琴声,滴咯滴咯儿隆,隆咯隆咯儿咚,这岂不是《夜深沉》!在唱着胡琴腔的时候,同时有木板的碰击声,似乎是按着拍子,有人在那里用手指打桌沿。直等这一套胡琴声唱完了,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了,突然叫起来道:&ldo;哦,唱得真好。&rdo;随着这句话,就一脚跨进屋门来,只在这时,却看到一个人影子,由桌子边站了走来,暗影里也看得清楚,正是王月容。便笑道:&ldo;哦,王姑娘,你还会唱戏?&rdo;她道:&ldo;不瞒你说,我现在是无家可归的人,逃出了天罗地网,不受人家管了,心里一痛快,不知不觉的就唱了起来了。你们老太身上有点儿不舒服,早睡着了,我…个人坐在这里,怪无聊的,随便哼两句,让你听着笑话。&rdo;她口里说着话,擦了火柴,就把桌子上一盏煤油灯,给点着了。
第三回多半昌色留闻歌忆旧增一宵梦寐移榻惊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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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在灯光一闪的时候,看到那娇小的身材,这让他想起星光下一段旧事,便问道:&ldo;姑娘,你是怎么会唱戏?你学过这玩艺儿的吗?&rdo;她在桌子边站着避了灯光,不由得低下头去。二和看到桌上有茶壶,自己觉得把话问得太猛浪了,于是搭讪着斟茶喝。人家是一位客呢,又不便自己喝了倒不理会客人,于是也倒了一杯,悄悄的送到她面前桌子角上。她看到就明白了,向他笑着一点头道:&ldo;劳驾了。&rdo;二和一抬手道:&ldo;我记起来了,一点儿没有错!夏天,你在我们院子里唱过一晚戏,你唱得真好,我永远记得。不想咱们成了朋友了,想不到,想不到!&rdo;说得高兴了,两只手掌互相撑着,微扛了肩膀,有说不出来的那一种快乐似的,只管嘻嘻儿的笑,月容臊得耳根子也红了,只是低了头,将一只手去慢慢的抚摸着桌沿。二和这才看出来了,人家很不好意思,因此住了笑容,很沉着的对她道:&ldo;这要什么紧,我们赶马车是糊嘴,你卖唱也是糊嘴,又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rdo;她这才低声答道:&ldo;我不敢告诉你是学什么,就为的是这个。丁掌柜的,你明天把我送到救济院里去,可别说出来,我觉得真是怪寒碜的。&rdo;二和端了一张方凳子在房门口放下,然后又端了那杯茶,朝着她慢慢儿的喝。她忽然身子掉正过来,向二和望着,沉住了颜色道:&ldo;丁掌柜……&rdo;说着这话,突然的把话止住,而且将头低下去。
二和虽然不敢正眼的望着她,可是这话也不能不回答她,因之手上捧着茶碗,慢慢儿的向嘴里送着,缓缓的道:&ldo;那没什么要紧,我答应了你的事,迟早总得替你办。&rdo;月容道:&ldo;不是那话,你想不到我是一个卖唱的人吧?&rdo;二和见她两手反撑了桌子,背着灯光看了自己的鞋尖,那就够难为情的了,便站起来道:&ldo;倒是没有想着。可是等我知道了你是一个卖唱的,我可喜出望外。因为你那天在我们这院子里唱过一回之后,我们这院子里人,全都成了戏迷了。可是我们又没有那么些个钱,可以天天叫唱曲儿的到家里来,所以当你们这一班,拉着弹着,由胡同里过去的时候,我就老是跟了他们走,有时候还走着很远的地方去。你唱的声音,我是听得很熟,可是我还没瞧见过你长的是个什么样子。&rdo;月容本就低着头的了,听着这话,不觉噗嗤一声笑着,将头扭了过去。二和见她这样不好意思,更觉得心里有些荡漾起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又自斟了一杯茶,站在桌子角上喝了。那月容始终把脸朝了那边,也不掉过来,这样,彼此寂然的对立着,约摸有六七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