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说到这份上,楚恒也没了什么推拒之词,干脆地应了下来。许徽见状,声音较之方才,柔和了不止一筹:“此事事关重大,我需细细筛选人手,劳烦楚使君先派人整理名册,将临近襄垣的流民宗族与村落悉数记下,并召集熟悉情况的胥吏,我就先不派人过去,让百姓议论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请在城郊等候,我自会派人过去相助。”
哪怕大齐沈氏皇族的控制力无法延伸到北方,北姓世家中较为谨慎的存在,比如许泽,也不会公然逾越法规,平白落人话柄。租借土地与耕牛的流民,的确在官府有一份名册,但他们都没有上党本地的户籍,自然也不可能设什么里长、亭长等领朝廷俸禄的职务。
事实上,上党郡内,负责向流民们收取税务,管理这些流民的胥吏,与负责“教化”流民的老者,出身参差不齐,有本地居民,也有流民中的佼佼者。他们领着上党许氏亲自掏腰包付的钱粮作为秩俸,本身无任何官职,从某种程度来说,称作是上党许氏的家奴都不为过。
上党对流民优厚不假,控制力度也更强上几分——在上党的流民,不仅指定了居住与活动的范围,还有种种严苛的限制。
在上党,若是全宗族流亡至此的流民,可聚居一起,但人数不得超过两百,超过这个数字就得分开少说五里地,连互通消息,一来一回都需要几天,更无法做到及时遥相呼应。而流民修建的坞堡,需要得到官府的审核,确定他们为“顺民”之后,才得意进行这项工程。不仅如此,流民修筑的坞堡,无论是墙壁的高度,还是建筑材料的选用,都有严格的规定,甚至不能引水为渠,作为防御。村落稍好一些,能容纳百户不超过六百人,也无甚旁的规定。
襄垣县衙之中的书吏,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三十个,若是让他们整理出几万流民的资料,只怕十天十夜都忙不出个结果来。正因为如此,许徽才大致圈出一个范围,让他们略略计算临近之地多少人,多少户,待会由熟知情况的胥吏们直接带队即可,省时省事不说,好较为省力。居住得离襄垣较远的流民,说是逃过一劫都不为过。
楚恒也不是傻瓜,自然明白了许徽的用意,从而对许徽的评价,又高上一层。
盛怒中能冷静下来,本就是难能可贵的品质,若是这个人不仅聪明,还很细心,并能极好地掌握分寸,就不止“难对付”三字能形容了。
当然,他不会知道,在他一走,许徽就命人将许林给请了过来。
“应征入伍的人太少,我打算强行征兵。”面对看着自己长大,几番帮助自己的许林,许徽的态度很直白,也带了一丝隐隐的尊敬,“但楚恒的态度,让我有些疑惑。”
许林一听,霍地从椅子上站起,神色肃然,带着萧杀的意味:“将军认为,楚恒此人有问题?”
他与他的父亲许安一般,都是上党许氏最忠诚的心腹与家臣,若是许徽给对方面子,他也不介意与对方谈天说地,若是许徽想杀人,他会二话不说,直接抽刀。
不问是非,不管对错,只忠诚于主君,这就是许林。
知自己若点了头,楚恒将来就没好日子过,许徽想了想,还是采取比较谨慎的说法:“他与我言谈之中,几次透露对流民的怜悯,可按照他的经历,理应没有这种情绪。”
楚恒在观察许徽的时候,许徽也在观察楚恒,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犹豫,正因为如此,许徽才觉得奇怪。
她见过一旦成为官员,就露出暴发户嘴脸,满以为自己能入士族而非寒族,耀武扬威的;也见过为保住为官位,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完全不把自己当人看的。可楚恒这种,算怎么回事?
上党重要官员的履历,许徽几年前就背得滚瓜烂熟,所以她很清楚,楚恒是襄垣寒族楚氏旁支的儿子,在涅县的防线被胡人攻破,上党州郡兵死伤惨重后,他也被强征进了军队,由于识字成了文书。之后的二十多年,他稳扎稳打,慢慢地熬资历,一步步升迁,终于成为襄垣的县令。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份履历都没有问题,更与流民无一丝一毫的关系,所以许徽一时片刻也想不明白,楚恒的情绪从哪里来,毕竟没有经历过同样遭遇的人,压根无法理解旁人对此类事情的抵触。
好在许徽行事,终究比较谨慎,是以斟酌片刻后,她下了决定:“这次征兵,我打算派三到五百人前去,不知咱们的人可有这么多?”
旁人听了她这句话,只会疑惑,毕竟诺大营地之中的一千五百部曲,都隶属于上党许氏,何来人数不够之说?唯有许林明白,许徽口中的“自己人”,不是指出身繁杂,混着流民与本地人的部曲,而是指这些部曲中隶属于上党许氏,三代之内都是家生子的存在!
哪怕出身流民的部曲,都成为了上党许氏的家奴,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主君手里。但想让许徽没有“嫡系”与“旁系”的概念,是根本不可能的,若是让你用人,你会用一个祖祖辈辈都服侍你家的忠仆,还是用一个刚投效不久的新近仆人?
不过,能让许徽说出这句话,也就证明,她的心中对楚恒已经非常不信任,甚至到了怀疑楚恒与流民暗中有勾结,图谋着什么,才故意不全力征兵的程度。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决定用家生的部曲,不用流民征召来的部曲——哪怕后者的忠心程度,绝大部分都能保证。
倘若在此处的,换做许亨、许磐或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这样做,还会认为许徽太过谨慎,但任谁也不得不承认,许徽这般的对手是最难应付的。她做事经常不凭证据,就靠直觉,只要觉得不大对头,无论如何,也要先提防起来,再派人调查。或许十次之中,有九次她都是在做无用功,但只要被她防到一次,就可能满盘皆输。
许林略略估算了一下,才郑重其事道:“五百人没有,三百人定能凑出来!”
听见这个数字,许徽微微皱眉,沉吟片刻,方道:“人数不多……公然调拨他们,显得太扎眼了。罢了,仲宁叔叔的眼光,我信得过,你随意挑三百人出来吧!”
说罢,许徽想了想,又说:“三百人用来征兵,若有什么事情,即刻镇压。我再留三百人下来,权作压场之用,仲宁叔叔挑选最可靠,也较为沉稳的心腹留下来,我会去与周先生说。”
听得许徽此言,许林一怔,犹豫片刻才问:“您这是……”
“不知为何,我心中总有不详之感,觉得不能再这样拖下去。”面对许林,有些话还是能说的,“哪怕算好了时间,留下了充裕的余地,也知道对方不会来,可……还是尽快赶到涅县,我才能安心。”
“那周先生……”
“除却周先生之外,唯有仲宁叔叔拥有如此威望,哪怕出了什么事情也能镇得住。”说到这里,许徽也不免有些悲哀。
诺大军队之中,能镇得住场子的,唯有周默、许林与姜华三人,姜华去了谷远,她就得在许林与周默之中择其一。许徽两相权衡,还是选择了周默,一是因为他是文官,二是因为他的特殊地位,三是因为……许徽需要周默的跟随,不过是要借他的身份,让人以为她是个傀儡,发号施令的是听从许泽命令的周默,从而更好地掌握军队。但这些天下来,哪怕再傻的人,也察觉出了些不对,不敢公然与许徽顶,所以许徽很想试试,若是周默不在,他们对自己有几分信服,再采取相应的措施,毕竟周默不可能跟着她一辈子,狐假虎威也终究成不了事。
许林自不知许徽这一决定,还掺了些私心,只觉得在军队中嘛,武将的重要性自然比文官高一些,也就抱了抱拳,去清点人数了。
与此同时,涅县外六十里,九云山脚。
暗红的血迹顽强地附在篱笆上,始终不曾褪去,证实着这里曾经发生过多么残酷血腥的屠杀。
或许,居住在这里的村民怎么都无法想到,那些自称在京兆活不下去,逃难而来,干脆隐居在山中,不问世事,平日鲜少与他们接触,却无比和善的人们,为何会对他们举起屠刀,一夜之间,就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亏得这些村民的贪财短视,否则以上党清剿山贼的力度,就凭你们拙劣的伪装,焉能在这里住上大半年?”羽扇纶巾的贵公子毫不吝惜讽刺的言语,将部曲批评得体无完肤,无论是一路跟着他来涅县的,还是早早就来这里潜伏的,都没逃脱他一张利嘴。好在他还记得正事,随意骂了这些人两句之后,便问,“冲车和投石车制作得怎么样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