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的建筑沿袭秦汉习俗,豪放朴拙,气势恢宏,北方尤甚。正因为如此,士族的卧房普遍很大,纵然二三十人入内,亦不显丝毫拥挤。
房间这么大,摆在房中的床榻自然也不能小家子气,七八个人在上头平躺,那是完全没问题的。出于某种……考虑,大齐素有在床榻三面树立屏风,屏风外垂以各式帐幔的习惯。这次许徽不幸落水,高烧不断,平氏心急如焚,索性将摆在自己床榻旁,绘制佛门白莲,还以金线绣着梵文佛经的十二扇祈福屏风搬到了女儿的床边。
许徽铁了心不想将那屏风带到许泽的院子,碍许泽的眼,便努力回想并模仿前世所见,印象比较深的孩童说话的方式与神态,拉着平氏的手,撒娇道:“祈福屏风是阿母最贵重的陪嫁之一,怎可轻易赠与女儿?”
虽然一点都不记得五岁之前的事情,但由于亲人时不时的打趣,许徽心中还是有个模糊轮廓的。她知道,因为嫡亲的兄长许亨才出生没多久就被抱到许泽那里养,与父母不甚亲热的关系,自己这个留在父母身边的嫡女,就被许恽与平氏纵得比较娇气,言行举止很有几分不依不饶的意味。在拜师钟夫人之后,她才渐渐收敛了性子,养成了日后谦和宽容,滴水不漏的性格。
在所有人看来,她都是五岁的许徽,天真任性,霸道娇蛮。若是一开口就与往常的自己截然不同,面面俱到,舌绽莲花,不会得到任何夸赞,只会被人当做是水鬼附身。
听见许徽这样说,平氏的神情缓和下来,她轻轻摸了摸女儿的鬓角,柔声道:“阿母的好东西,自然全是留给徽儿的,这祈福屏风一放,你的高烧就退下了,可见是菩萨保佑,祖宗显灵,怎能不继续摆着?”
许徽闻言,顿时默然。
她竟忘记了,佛道之争,不仅局限于地域的南北,还发生在她的父母之间。就连丈夫的不悦,都没能改变平氏事关佛教时的一切想法,何况年幼的女儿?
道教乃大齐国教,传承近两百年,上至皇族,下至寒门,无一不信奉天师道。虽说由于皇室南渡的原因,道教在北方的控制力与影响力日渐衰微,却仍旧占据着宗教的主导地位。
不通道法,不懂玄学,就别想打入士族的圈子。这样一来,新兴的佛教想发展壮大,只能从西北的百姓与豪强着手。
北地多年来饱受胡人铁骑的蹂躏,佛教的转世轮回,业报因果之说,恰恰切合了他们的心声,是以佛教在北地极为兴盛,地位渐渐能与道教比肩。尤其在许泽助三位慧安、明智与竺法译出了大量大乘佛教的经书之后,佛教为更多人所接受,影响力更大,许氏与佛门的关系,也更加紧密。但为了打入士族的需要,上党许氏嫡支,从来是道重于佛,对于这一点,佛门亦能够理解,并特殊对待。
河内平氏,乃是北地豪强中数一数二的虔诚佛教信徒,就连他们家的宅院,也是前厅为佛殿,供奉佛像,后堂为讲堂,虔诚听佛念佛。平氏从小在这种环境长大,对佛教的虔诚早已刻入了骨子里。在这件事情上,许徽压根不敢与平氏硬顶,更不敢告诉她,许泽他……不信道,也不信佛。
许徽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前世的她出嫁前,许泽曾叫她过去,特意叮嘱,千万不可乱吞服道士开的方子,更不能吃什么香炉灰混合的符水。并直言不讳地说,佛道之事,深入研究尚可,却不能真受陈郡谢氏的影响,成为天师道的狂信徒。
殷殷言辞,满是长辈对小辈的关切,可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态度,却让许徽恍然大悟的同时,汗流浃背。
翻译佛经,与佛门交好,是为了巩固许氏在北地的地位;谈玄论道,深谙道家诸法,是为了提高许氏在南方的声望。像许氏这种根基不稳,不进则退的新兴门阀,一步都错不得。
若在平氏面前得是十六岁的许徽,千百个理由也能编出来,绕得平氏同意此事,可偏偏如今的她拥有十六岁的魂,却是五岁的身。一面顾忌慈母之心,一面顾忌祖父之意,还得绞尽脑汁地想五岁孩童大概是什么样子,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实在痛苦不堪。
忍着越发得瑟的鸡皮疙瘩,许徽摇了摇平氏的手,娇声道:“徽儿不要好东西,徽儿将最好的东西留给阿母。”
平氏听了,大为感动:“徽儿有这份心,阿母就知足了。”
许徽见平氏还不同意,索性抱着母亲不松手,撒娇卖萌什么手段都用出来了。正当她觉得自己八辈子的脸都快丢光了的时候,一道天籁之音拯救了她:“徽儿……阿娣也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白衣素裙的女子携一女童款款走进来,除却鬓角的白花之外,她周身上下没有任何点缀,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却越显得清丽绝伦。
她的到来,仿佛清风拂过,花朵盛开,让人的心都随之软下来。
许泽嫡长子许容的遗孀,颍川钟氏的名门之女,公认的颍川第一美人,钟芸,钟夫人。
平氏素来极尊重钟夫人,见她来了,便迎了上去。
寒暄几句后,钟夫人问到方才的情景,平氏便半是骄傲半是抱怨地说:“徽儿这孩子,病才刚好一些,就说要将祈福屏风送还给我,真是不懂事!”
见平氏嘴上抱怨得不行,神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钟夫人微微一笑,淡淡道:“徽儿孝心可嘉,阿娣好福气。”
听见钟夫人称赞自己的女儿,平氏抿着嘴角,强自压下心中的欢喜,谦虚道:“阿姒你就宠着她,一味说她好话吧!这孩子,不知多娇气,多调皮呢!”
“咱们家的孩子,哪有不娇的?诚心诚意,比什么都重要。”瞥见许徽再度求救的眼神,钟夫人话锋一转,声音略轻了几分,“我听说,阿娣的屏风是珈蓝寺智光大师亲自祈福开光的,无比贵重,旁人求都求不来。阿娣为了徽儿的,连此物都舍得拿出来,可见爱女心切,才是真宠爱徽儿呢!”
听见她这样说,平氏微微一怔,却马上明白了钟夫人的潜台词。
这屏风太过贵重,病重时摆摆倒也罢了,平日还摆着,定会压了许徽的福气。
想到这里,平氏又一阵懊恼——先前竟没想到这一节,还得钟夫人不动声色地提醒,实在是……太不稳重了。
见钟夫人明白自己的意思,帮自己解决了此事,许徽心中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郁闷自己竟重生回了十年之前,年方五岁的时候。
倘若她的年纪再大了那么一点,哪怕只是两三年,都能自己开口劝母亲而不显得突兀,哪用得着到处借力?但想到上苍给了她更多改变自己的时间,许徽又觉得她方才的想法,实在是太不该了。
能重来一次,已是上天的恩赐,岂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这时,钟夫人一旁眉目如画的女童,也就是钟夫人嫡亲的女儿许素俏皮地朝许徽眨了眨眼,未曾想到能见到日后稳重平和的阿姊如此一面,许徽心中一暖,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
见到两个孩子的互动,钟夫人与平氏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平氏的心中还多了一点惭愧。想到自己方才对夫君说,为何不抱走素素而抱走徽儿的话语,她就觉得很是尴尬,一时间有些没办法面对钟夫人。所以,还没讲几句,平氏就随便找了个理由,先带人离开。
PS:一写到美女我就燃了,字数也爆了,这是节操在渐渐碎掉的原因……么?另外,对于重生回五六七八岁,立马就能降伏丫鬟婆子,成为父母智囊,勇斗姐姐妹妹七大姑八大姨的举动,我默默望天……小孩子是没有话语权的(我长这么大在爸妈面前还……)思想太成熟是会被当成妖怪的(小孩和成年人思维方式不一样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