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叛徒!我要去找源赖光,你们别想阻拦我!”鬼切甩下怒气冲冲的话语,脚尖踏过月光,即刻就没了踪迹,与桂花酒的余香一同消逝于晚秋的风。
第三章
得益于旧时反复潜入源家的经验,鬼切对平安京的大街小巷了若指掌。信上的描述再粗略也难不倒他,大妖怪在近郊山中的一间茅屋前停下了脚步,做了一次很深很深的呼吸。
他抬手抚平自己的白色乱发,将过于袒露的前襟稍稍拢紧。他向前走了两步就停下,却是在调整佩于腰间的爱刀,他想让自己的形象显得庄重,但又有点无处着手,于是他依仗大妖的能力改换了面貌,变为了曾被誉为“源氏重宝”的武士模样。
他又向前迈步,却因一声女童的呼唤踉跄了一下,“赖光哥哥!帮我梳头发!我不要自己梳,要哥哥梳。”
鬼切干脆隐去了自己的身形,三两步跃至茅屋——或者被称为“茅棚”——的檐下,透过千疮百孔的纸窗朝内看去,只见一个瘦弱的男孩背对着他,正在替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娃娃梳理黑亮的长发。小女孩的头发虽美,却藏着些捣乱难解的发结,难怪她不愿意自己打理。“薰,你的新发带呢?”男孩突然开口,声音就像振翅的小鸟,在鬼切白雪皑皑的心头留下了竹叶般的脚印,“为什么用旧的?不喜欢我送你的伴手礼吗?”
小薰在黯淡的柴炉火光下摇晃双脚,脆生生地说:“不喜欢!赖光哥哥用吧,我不喜欢。”男孩不再多言,用褪色的发带替小薰松松地挽了个马尾,牵起她的手,带她往里屋走去。
茅屋的土墙并不能阻挡鬼切的视线,但他还是小心地推开纸窗,无声地跳进了室内。他循着赖光的脚步走向里屋,发现地面上铺着四床被褥,两床已经睡了人,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另两床还空着,应是赖光和小薰的位置。
“赖光哥。”本已睡下的男孩闻声爬起,稚嫩的声音透露出带病的沙哑,“我已经不发热,也不咳嗽了,明天就可以回源家做工……”
“我去吧。”赖光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柴太郎,睡下。”
“可是我喝了赖光哥带回来的药,真的已经好了……”柴太郎还想辩驳,赖光却在替小薰捻紧了被子边角后猛然抬手,“咚”地弹了下柴太郎的额头,“只有我认为你痊愈,你才算病好。听话,早点睡。”
赖光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言语间的威严已似成人,柴太郎立刻捂着额头缩进了被子,小声说:“谢谢赖光哥,不仅照顾我,还陪我的妹妹薰和织一起玩……赖光哥也早点睡。”
“嗯。”赖光虽这样应承,却没有同那三兄妹一道钻进被窝。他走出里屋,带上了门,熄灭愈燃愈暗的柴炉,而后走出茅屋,再带上门,走进茅屋旁真正四面透风的茅棚,席地而坐,背靠草堆,叹了口气。
赖光想仰望月亮,因此面朝鬼切,但他这一世没有阴阳眼,看不见所谓的魑魅魍魉,因此他看着月亮,而鬼切看着他,直至男孩头顶不屈支棱的一撮银发就像猫耳朵般,在晚间的微风中动了动,鬼切凝视他垂下眼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竹条,用灵巧的双手开始编织,大概是想制成盛物的竹器,拿去集市上换钱,买米买药。
眼前的男孩与曾经的源赖光别无二致,除却个头矮小,衣衫破旧,用本该拿刀的手干起了只图填饱肚子的粗活。八百比丘尼写给晴明的信里提及,赖光“年少稳重,爱憎分明,有大将之风”——这就是他宁可借着月光熬夜做工,也要将另外三个流浪儿揽于自己羽翼之下的理由?
鬼切看着眼前面黄肌瘦的小男孩,看着他细嫩的手指过早地磨出了粗茧,心想当年的源赖光出身尊贵,何尝受过这等衣不蔽体而食不果腹的委屈。方才那个被唤做“柴太郎”的小男孩甚至提及“去源家做工”……曾经高高在上的源氏家主,如今却沦为了要跪伏着擦地板的小苦力?还是在听闻着自己的英勇事迹长大、憧憬着自己的后人面前卑躬屈膝?
如此讽刺的报应,如斯辛辣而可笑,简直是对当年那个万人簇拥、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源赖光的拦面耳光。鬼切有充足的的理由幸灾乐祸,但他不觉得痛快,只觉得心悸,他的胸口仿佛豁然塌陷,袒露一个寒风呼啸的大洞,他迫切需要什么东西去填满自己内心的空洞——
“源赖光,”鬼切在解除隐身的瞬间,将男孩手中半成型的竹篓挥之一边,“源赖光……”他将男孩扯进自己的怀中,让男孩狠狠撞上自己的肋骨,他很轻易地就将男孩推进了自己内心的空洞,而赖光小小的身形完美的契合了那个空洞的深浅轮廓——百年来第一次,鬼切感到自己变得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