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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第1页）

无定拿不出话来说。他都不知自己此生此世跟那个&ldo;五千块&rdo;可有缘。等他正要转身进楼门，老头叫住他。

&ldo;有事吗，大爷？&rdo;

老头两片嘴唇启开着，看得出结了满嘴的话。他若想跟我借钱，我老婆今晚就不让我进门了。

&ldo;孩子，大爷是看着你从这么点，长到这么点，又长到这么点。&rdo;他手比画着。

无定想，这下我逃不掉了。这时叙起旧，还能是什么好兆头？&ldo;大爷，您知道，我其实……不比您……&rdo;他想说：他自己也不阔到哪儿去。但话梗阻了。他撤下两个嘴角，希望老头明白没出口的半截话。

&ldo;瞧，你现在替了你爸的职位了。&rdo;老头说，眼神在见风使舵：&ldo;我在想，你还能不能给大爷找那份差事，就是你爸早先找给我的那份儿。小臭儿的一房间家什都是靠那份差事挣来的。&rdo;

&ldo;大爷，可现在……&rdo;

&ldo;你不用说，我知道我现在老得就剩下渣儿了，走了样了，没法看了。你跟学校说说，要是给别人十块，给我八块就成。&rdo;

&ldo;我是说大爷，您上了这把岁数，硬站几个钟头，哪儿站得住呢？！&rdo;

&ldo;站得住站得住！别说几个钟头，就是几天也站得住；不是能站出钱来吗？你帮我说说，给七块也行！&rdo;

而无定为他争取到的价码是十五元一小时。极散淡的一个无定不懂自己在讨价还价时的激昂来自何处：对他自己的利益，他是一向任人宰割。老头一下在学校变得供不应求起来，因为无定父亲的&ldo;审丑说&rdo;莫名其妙地热起来。一个顶信仰顶忠实于这个&ldo;审丑&rdo;原则的学生在全国美展中得了一等奖。许多杂志都刊出了这个&ldo;审丑&rdo;创举。大的画幅上，那丑浓烈，逼真得让人恶心。

晚秋，老头又出现在灰色的风里，颠颠簸簸追逐一块在风中轻捷打旋的透明塑料膜。他对无定说，小臭儿有了钢琴，也有了媳妇。他们交谈的时间里，无定突然发现不少阳台上出现了人。人阴沉地，默默地俯视着他们。准确些说，俯视老头。每张脸都板硬，盛着或显著或含蓄的恶心。

那之后，无定再也没见过老头，因为他把收垃圾的时间改在了天亮前。又一年，有朋友告诉无定，眼下有外国人和海外华侨买画。这天他被介绍到一个捐商家。敲开门，里面男主人对他叫：&ldo;哎呀，是你呀！不认识我啦？&rdo;无定惺松着眼笑笑。这笑让对方怎么以为都行。男主人身后是一屋铮亮的家具，铮亮的各&ldo;大件儿&rdo;，铮亮的钢琴，铮亮的一个女人。

&ldo;你妈给过我一块冰糖呢，那时糖多金贵？忘啦？&rdo;

无定明白了，面前这个双下巴，头开始拔顶的男人是小臭儿。

&ldo;快请进，快请进！唉，咱家来稀客啦！&rdo;他对女人说。

无定在一坐一陷的宽大沙发上落下屁股，挺寒酸地把几张画靠在茶几腿上。一会儿，他见这个用钢琴换来的媳妇端茶上来。她的十根除了血红指甲、生来就相宜于各类戒指的手指若搁在钢琴键上，将不知谁讽刺谁。

&ldo;这几张画……&rdo;

&ldo;先不谈生意，先吃饭！哥儿们多少年了！&rdo;小臭儿扬声笑起来，这笑声预兆了他日后豪爽、无耻以及发胖的程度。&ldo;包了三鲜馅儿，正下着。冰箱里我存了青岛的啤酒。瞅你赶得这个巧！&rdo;

这时有人轻轻叩门。媳妇从了望孔看出去，以大脚趾触地退回来：&ldo;你爷爷！&rdo;

&ldo;我哪儿来的爷爷？他老脸不要，我可要脸！&rdo;小臭儿说。起身嘱咐媳妇：&ldo;先不开饭，不然他下回专赶吃饭时间来！你就告诉他我不在家。&rdo;他转脸向无定，笑又回来了：&ldo;拿上你的画，咱们上卧室谈。&rdo;

无定跟着进了卧室，小臭儿将门挂个死。无定想说，老头活不了太久，不必这样对他。但无定什么也没说。如今人们就这样对待风烛残年的老人。无定早习惯世上一切不公道。

客厅里传来一清亮一浑沌两副嗓音。

&ldo;臭儿又不在吗？老也没见他，想得慌。&rdo;

&ldo;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rdo;

&ldo;那我多等会儿。&rdo;

&ldo;唉唉！……您老别往那儿坐，那沙发是新的！您坐这儿吧！……&rdo;

&ldo;前儿，我拾了这么个小铜佛爷，就给小臭儿拿来了。&rdo;

&ldo;这值什么钱呀，您老也是的，什么都往我们家拿。挺不卫生的，您拿回去吧。&rdo;

&ldo;没准小臭儿喜欢……&rdo;

无定早没了谈生意的心思。他想告诉小臭儿，是他父亲和他给老头儿找了那份差事，缺德也好，积德也好，要怪罪就怪罪他们父子好了。但他一个字也不想说，心坠得他累。一小时之后，老头走了。俩人出卧室时听媳妇叫唤：一锅三鲜饺子捂在锅里的时间太长，全沤烂了，成浆了。

无定客气而坚决地在他们摆开饭桌时离开了。不久，学校会计科的人告诉无定，老头的计时工资算错了，少付了他百把块钱，无定揣了钱，从夏天到冬天，那钱还在他手里。他无论起得多早，老头都是来过又走了，垃圾箱全被掏净。

无定从学校找到了老头的合同，那上面有他的地址。某街三百四十一号。街是条偏街。在城郊。正化雪，无定一双布底棉鞋很快重起来。街两边的房子门脸都不大，所以没费多少时间，无定便找着了三百四十号，听人说，这是这条街的最后一个号码，根本没有三百四十一号。人指指远处说：再往前就是菜田了，邮差到这里就往回拐了。

无定回到家，纳闷了一些时间，渐渐忘淡了。直到有天老婆拆洗他棉衣，发现了这叠钞票，骂他不知为哪个&ldo;小婊子&rdo;攒下了这些私房钱，他才突然想起老头。他凶狠而沉默地从老婆手里夺过钱，再次来到那条城郊街上。

街上能闻到油菜花和粪肥气味。

他捱着门问，但没人知道这样个门牌和老头。他逐渐走出了街的末端，发现身后跟了一群热心好事的闲人。

他一直走近阔大无边的菜田，才看见一个柴棚样的小房，门上方有个手写的号码：三百四十一。门边一辆垃圾车，里面奇怪地存着一些残雪。

&ldo;噢，您是找他呀？&rdo;闲人中有人终于醒悟似的。&ldo;曾大爷！他死啦。去年冬天死啦！&rdo;无定一点都没有吃惊，反而松了口气似的。这样一个生命的消逝比它的存在更正常。这死让一切嫌恶他的、怜悯他的、心痛他的人都松口气。无定绕着房走着，看见几头大蒜挂在屋檐下。还有半串蒙着灰垢的干红辣椒。屋后有一堆杂七杂八的煤核，似乎是从许多不同的场地捡回抑或偷回的。一只麻袋里塞满塑料薄膜……

一圈转下来，那人仍在讲着关于老头的事：老头有个很好的孙子，孝敬，挣钱给爷爷花，混得特体面，要接爷爷一块去住他的新公寓，要天天给爷爷包饺子。但老头不愿去，老头告诉街坊，天天喂他饺子的好日子他过不惯，他怕那种被人伺候、供着的日子只会让他腻。&ldo;饺子天天吃也要腻。&rdo;老头最后一趟在小雪中推着垃圾车出门时，就这样亲口告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