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冰山,半边火山,比起右边这两个人,钟名粲的左耳一片宁静。
合照结束,刘经纪人扶一下眼镜,堆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颧骨都被镜框顶出了一道横痕,他试探着问:“要么……再两两单独拍一张?”说着,把手边的穗强一施力推到了钟名粲面前。
穗强像只小猴子似的蹦跶两下站稳脚,眼中闪过一瞬的茫然,但接着就被一只手揽住了肩膀。钟名粲的嗓音含着笑,友善极了:“好,照吧。”
电脑里忽然发出一阵沙沙声,似乎是录音室不小心混进去的杂音,又像是电流摩擦,无论哪种,对于音乐人而言,终究是不好的体验,很容易让人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平。
钟名粲对此郑重道歉:“抱歉,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这首歌的最佳降噪效果了。”趁着前奏还没放出来,他松开搭在穗强肩上的手,几步走到电脑桌前,滑一下鼠标,“换下一首吧。”
被他调出来的新歌显然比刚才那首精致得多。改了十三个版本的作品,质量可不是闹着玩的。钟名粲这些年做惯了实验音乐,总喜欢追求新鲜的冲击,记得当时为了增加这首歌的怪诞感,钟名粲还专门从老西门前卖艺的流浪者手里借来了一架手碟带回录音室让孔庆山敲着玩。
隔了这么长时间再次听到熟悉的旋律,还是觉得这样的成品、这样的创意放哪里都不会露怯。
这是两个人日思夜想熬出来的灵感结晶,钟名粲沉浸在孤独的感动之中,冲着镜头的笑容都不由得暖了好几度。
周一航盯着镜头里的小人儿们,看到师父笑得怪开心的,跟着咧开嘴,对这几位客人的态度也热了些,“哎,您往这边站一点,对对,离我们钟总近一点,再近一点!哎,好嘞,就是这样!嘶……”按几下快门,低头回放着手里的相机,吸了一口气。周一航发现有点不对劲,可有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按理讲,照片上的人本来就都很帅,他的照相技术也过关,不可能把人脸照变形,肩也搂了,茄子也喊了,也都笑着……怎么这人笑得这么难看?
穗强僵着嘴角强扯出一个微笑挂在脸上,他被锁在钟名粲的臂弯间,就像个迷茫的鹌鹑。耳边悠悠传来美妙的音乐,心里却隐隐跳动着不安的情绪,明明是有微妙的熟悉感,可是当他想要用力辨认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时,却又无从寻迹。
依他的专业能力,尚不足以辨别两首各自精心改造过的歌使用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音乐小样,可直觉尚存,他脑子活泛得很,第一个念头跳出了曲英那张信誓旦旦的脸,第二个念头跳出了那句“我的歌还要用来做下一张专辑,就用这首参赛”,第三个念头跳出了钟名粲的那句“精神垃圾”,第四个念头跳出了某一夜训练结束撞见队长一个人躲在隔壁练习室的置物间里哼着陌生的小调,还有回头看到自己趴在窗边偷窥时的那枚微笑。
他把所有线索胡乱拼在一起,登时冷汗涔涔。
那种在摄像机前也毫不避讳的针对,可能根本无关音乐人对音乐水准的判断,也不是作秀给观众看的剧本噱头,而是钟名粲这个人发自内心的鄙夷与斥责。
穗强只敢用余光去瞥曲英,他还心存一丝侥幸,那可是他朝夕相处才华横溢的二哥,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可他看到的,却恰恰印证了自己所想的最可怕的猜测。
曲英的脸一会儿黑一会儿绿,直愣愣地杵在原地。量他聪明一世,也终究不是神仙,猜不到孔庆山明明创造了那么多羞于见人的“精神垃圾”,怎么就能偏偏把这坨垃圾交予钟名粲“变废为宝”,最后还一扬手砸中了他的脸。
而钟名粲,稳稳地坐在嘉宾席,静静地看了他四分钟的笑话。
钟名粲一直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啊。在千里娱乐地下一层练习室放在中央的那把座椅上,在《美丽新世界》节目神秘嘉宾宣传文案的第一个名字上,在与舞台相隔十米的嘉宾席上,在hertz公司七楼里间办公室里,在刚刚存进相机里的那张五人合影里。
他安然享受着最中间的那个引人注目的位置,接受着最权威的音乐评论家们的贬低与赞誉,同样给予给别人贬低或赞誉。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带一个过气女星东山再起,也可以随手点一个偶像成员单独合作。他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输给孔庆山那个人,就算是死了都走不出他的阴影。
他不过是只用一首永远发不出去的半成品,不需要任何其他动作和言语,便轻轻松松地羞辱了自己,让他抬不起头来。
“曲英,来,抬起头,”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缓缓飘来,“要拍照了。”温柔至极。
“笑一笑吧,你的粉丝,你的队友,那么多人看着你呢。”
他是一个魔鬼。
十楼。
葛乔收拾好原本就没放什么东西的办公桌,又难得起闲心给办公室里的绿植都浇上水,和小圆确认两遍该交接的工作都是否交代清楚,正准备找郑西西再嘱咐几句,突然想起来今天她带着三组跑片场探班去了,便只好作罢。
袁小圆出了门,办公室里便又落下他一个人,出奇的安静。葛乔深呼吸一下,吸进一大口办公室在长久闭塞状态下特有的污浊空气。他的两个月假期终于可以开始了。
一只手抱着塞满文件的公文包,一只手拎着死沉的笔记本电脑,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抬眼正好对上炀里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