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他想。突然间,他脸上的笑容就收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因痛苦而导致的面目扭曲。他捂着脸,肩膀急剧抽动,泪水从五指间沁了出来。
袁府。
“子成兄,我知你并未睡着,不知可否到你院中一叙?”袁小岩和袁四架着袁无错往院中走,肖夏泉不知为何也跟着走到了月亮门前。
袁四和袁小岩看了一眼垂着头的袁无错,互相眨巴着眼,一时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演下去。
袁无错抬起头来,眼神无比清明。他拍了拍自己左右两个,回头冲着肖夏泉拱手道:“对不住,肖詹事真是千杯不醉,小弟确实是喝不动了,只得偷奸耍滑,还请肖兄不要见怪。”
肖夏泉笑笑道:“开始我确实被你骗过去了,但是看到你身边两个小厮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根本没醉。”
“哦?何以见得?”
“他们一看就是练家子,武林高手。从我手里接过你,训练有素不发一言,脚步扎实气息沉稳深邃,何况——”他指着袁无错的腿道:“哪有醉得不省人事的人自己的脚还能走路的。袁兄不是会露破绽的人,这个破绽卖给我的,对吗?可是有话与我说?”
袁无错都忍不住要拍手叫好了,状元之才就是状元之才,他能从滨州那个边陲小城考到汴梁来,一举就击败了汴梁世家大族倾力供养的年轻人,那就不是个简单角色。
“肖詹事真是慧眼如炬,在下佩服。”他伸手示意道:“请。”
肖夏泉也不推让,抬脚就往他院子里走:“在下小字润溪。”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子成兄可唤我润溪。”
袁无错从善如流:“润溪兄,请坐。”
二人在书房坐定,袁无错拿着袁小岩送上来的茶具并红泥小炉便开始煮茶。水沸腾后,他并不着急泡茶,而是将银壶中的沸水一圈圈淋在六个蓝冰纹胎瓷小茶杯上。
水又沸了,他这才将茶叶泡过一泡,却也不忙斟茶,而是将水倒掉。
待水再次沸腾,这才将水注入装着茶叶的小陶壶中。
用竹夹将六个小杯一一从滚水里夹出来,摆好。几息过后,他提着小陶壶,一个“关公巡城”将小杯斟满。
琥珀色的茶汤在细腻的小瓷杯里莹莹地氲着光圈。
整个过程二人一言不发,肖夏泉面色平静,目光悠远地看着袁无错一连串的动作,好像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回忆。
“润溪兄,此为谷雨前采摘的沁州红袍,不是很名贵,只可堪一饮。”他淡然地望着肖夏泉,不急不缓地说到。
肖夏泉端起一个小小的瓷杯,一口一口喝掉了里面并不多的茶水。
二人各自慢慢地喝了两杯,屋中寂静无声,只有银壶里的沸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袁无错也不急,等到剩余的两杯茶水冷了,便将那两杯倒掉。复又提起银壶,将沸水注入小陶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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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轮茶,肖夏泉三指捏着那个小瓷杯,将杯子举到眼前细细端详:“我的妻子,她也喜欢这样泡茶。”
他说的妻子,而不是前妻。
袁无错继续用滚水洗着茶杯,静静地听他说。
肖夏泉笑了笑,好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家中小事:“她是我阿娘的同族侄女,是滨州下属的滨南人士。从小野惯了,喜欢随父驾船出海,八岁前她都黑不溜秋的,根本不像个女子。”
他抬头看着袁无错:“是不是很不可思议,一个渔家女子,竟然做成了状元妻。”
袁无错弯唇笑笑,他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在问他。
“我第一次见她,就被她扔了一头的泥巴。”他轻轻笑道:“那时我随母亲回滨南祭祖,日头太毒,祭完祖大人都回了祖屋。我跑到大院中的大榕树那里,叼着草爬上树,躺在树枝上躲懒,省得几个叔祖父考教我的学业。这时,她拿着木桶和撅头,跑到树下的浅池边挖泥巴玩儿。”
树下的小小人儿边和泥巴边絮絮叨叨地念着:“啊这个系祖祖,啊这个系恩公(爷爷),这系阿嫲(奶奶),这系爹爹,这系娘亲,这系卓卓。”
她就是卓卓,姓庄,名亦卓:哪怕是个女孩儿,亦可超群卓然。
他在树上,被那婉转脆嫩的声音吸引,转过头来望着树下的小人儿,她扎着双丫髻,裤腿挽到了膝盖上,像个野孩子般,皮肤黝黑。
待他看到地上那一团一团捏得无比滑稽的泥人儿,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地上的人儿吓得一激灵,仰起头来,一眼就看到了躲在茂密枝叶中的少年郎。
她有点恼了,抓起泥巴便快准狠地糊了他一脸,让他从树上滚落了下来,摔了个四脚朝天。明明他爬得不高,怎得当即就摔傻了?
傻到他如今都挂着那憨笑。
肖夏泉从回忆的深湖中浮出来,一张脸此刻平静如水,无一丝波澜。“子成不是有话说吗?为何让在下一个人说?”
袁无错沉默了一阵,抬头望向他:“润溪兄是何时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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