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心里大不是滋味,酸溜溜地说:&ldo;爸爸自然有司机开车送他去,要你惦记什么?&rdo;仿佛自言自语,&ldo;爸也怪得很,对这个韩小姐好得出奇。从来没见他对下人这样用心过。&rdo;
黄帝不乐:&ldo;可弟可不是下人。&rdo;
黄钟看着他,不说话,可是过了一会儿,眼睛里巴嗒吧嗒地滴下泪来。
黄帝烦躁:&ldo;你哭什么?我什么话说错了?&rdo;
黄钟哽咽:&ldo;妈妈昨天跟我说,裁缝店这两天就要来人给我量尺寸呢。&rdo;
黄帝不知如何劝慰,只袖着手站在屋檐下,伸出一只脚去踩台阶石坑里的雨水,踩得水花乱溅。他的房前是一个十尺见方的小池塘,里面依例种着荷花,这时候自然全都谢了,也正是为了那句&ldo;留得残荷听雨声&rdo;,特意留着荷梗荷叶未除,如今雨水点点滴滴洒落上去,并看不到一分诗意,倒是满目颓败,凄凉得很。因由荷塘想到了《红楼梦》,便自然而然地,又由黄钟做嫁衣想到了宝玉在藕香榭惜悼迎春错嫁的感慨来,正是情景皆备,无一不像。因此沉声念道:&ldo;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rdo;
黄钟初听&ldo;不胜悲&rdo;之类先还呆呆地感伤,待听到&ldo;手足情&rdo;三个字,大违本意,气得摔手道:&ldo;念!念!念!人家心里怄死了,你就只知道念诗。&rdo;说着捂脸哭着跑了。
黄帝看着她的背影,没情没绪地,只得关了门,倒在床上,想一会儿黄钟,又想一会儿可弟,复坐起身来,望着窗外继续念道:&ldo;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秋雨助凄凉。助秋风雨何来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rdo;
凄凄切切地,将一篇林黛玉《秋窗风雨夕》一路背下去,一直背到&ldo;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rdo;。风雨是依然未休,泪水却果然已经洒向窗纱了。
黄裳刚刚回到饭店,雨便下来了,淅淅沥沥地敲在窗上,如泣如诉。黄裳时站时卧,坐立不宁,只得又拿了《红楼梦》来读,看到一半,眼泪顺着脸侧滑落下来,心底一片清凉。
总算等到卓文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大衣沾了雨水,亮晶晶地逆着光,劈头第一句话就是:&ldo;阿裳,这件事,你把它忘了吧,不要再去想了。&rdo;
黄裳苦苦地等了这么久,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不禁大失所望,问:&ldo;为什么?&rdo;
&ldo;不为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向什么方向发展,不是你我的力量可以干涉。我们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不好?&rdo;
&ldo;不可能的。&rdo;黄裳发作起来,赌气说:&ldo;这两天,我一直吃不好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两个刺客站在我面前,流着血。我下午去了黄家,他们的手段好辣,如果我不救那两个人,他们一定会被我大伯折磨死的。卓文,我不想害人,那是两条人命,我不能害了他们。你要不救他们,我去救!&rdo;说着起身便往外冲。这一动,却把自己给折腾醒了,却是一个梦。
黄裳叹息,看着外面的雨发呆。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门开处,卓文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凄惨地叫:&ldo;阿裳。&rdo;黄裳忙起身迎上,一边给他脱大衣,一边说:&ldo;我刚才梦见你……&rdo;话未说完,却发现卓文身上湿淋淋的并不是雨,而是血。
血,鲜红的,淋漓地,自卓文脸上、身上汩汩地流出来,如雨水披注。黄裳大惊,抱住哭道:&ldo;卓文,你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血?&rdo;
卓文看着她,眼神空洞,苦苦地笑着:&ldo;刚才我去黄家救人,被打伤了。我活不久了……&rdo;
&ldo;不!&rdo;黄裳凄厉地叫起来,再次把自己叫醒过来。
又是一个梦!
黄裳一身冷汗,抓住一只枕头紧紧抱在怀里,哭着问自己:&ldo;我怎么办?怎么办?&rdo;
忽然有人摇着她的肩叫:&ldo;阿裳,醒醒,醒醒,梦见什么了?&rdo;
黄裳迷蒙地睁开眼睛,只见卓文弯腰站在床前,发梢向下滴着水。她心里恍惚地很,知道刚才的&ldo;醒来&rdo;其实还是梦,不过是一个梦醒在另一个梦中罢了。只是现在,现在自己是醒着的吗?还是又走进了另一个梦?
卓文用手试试她的额头,轻呼:&ldo;你发烧了。是不是着了凉?天这么冷,睡觉怎么被子也不盖?&rdo;
他的手覆在她的额上,冰凉的,那么,这不是梦了?黄裳拨开他的手,仍然恍惚地问:&ldo;你是真的吧?&rdo;
卓文在床边坐下来:&ldo;我当然是真的……阿裳,那两个抗日分子的身份我已经打听到了,两个人一个叫胡强,是毛巾厂的工人领袖,另一个叫裴毅,是复旦大学的学生,都是上头指名要抓的抗日要犯。&rdo;
黄裳这次彻底醒了,赶紧爬起,问:&ldo;那,你有没有想好怎么救他们?&rdo;
&ldo;救他们?&rdo;
&ldo;当然了。祸是我惹出来的,我当然得补过,我一定要救他们。你也说了,那里面还有一个是大学生,他只是个学生……&rdo;
&ldo;可他们也是抗日要犯,他们搞暗杀!&rdo;卓文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ldo;如果真是暗杀也罢了,还可以推诿是私人恩怨,偏偏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进行抗日演说,现场上百只耳朵听得清清楚楚,那是无论如何抵赖不掉的。你要我怎么救他们?&rdo;
&ldo;你是官呀!你比黄家风职位高,你要救人,总有办法的。&rdo;
&ldo;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把我想得太伟大了。别说把抓进去的人放出来,就是上头叫我把外面的人抓进去,我不抓都不行。你成天呆在家里,才经了一两次事就看得天大,我在江湖上,哪天不和这些人这些事打交道?你别忘了,我也是他们的暗杀对象啊,你现在倒要我去救他们。怎么救?&rdo;
&ldo;那……我去。我直接去找黄家风要人。人是我抓起来的,我要要,他不好意思不给。&rdo;
&ldo;你怎么这么天真!&rdo;卓文又气又怜,&ldo;政治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去要,黄家风就会给你吗?如果他不给,难道你拿着枪强抢不成?那样不是反而暴露了目标,不但救不了人,还把自己也陷进去了。&rdo;
&ldo;可是你也救过柯以,还不是什么事也没有?&rdo;
&ldo;那是不同的。柯以有一点社会地位,而且那次他们毕竟没有抓到柯以抗日的把柄,所以我还说得上话。可是已经让日本人不满了,这次的两个抗日分子,是明明白白地搞暗杀,风声已泄露出去,上面很快就会到黄家提人的,我要救他们,非拿我的命去换不可。&rdo;他逼到黄裳面前来,&ldo;如果我救了他们却牺牲了我自己,阿裳,如果是这样,你还要不要我救他们?&rdo;
&ldo;牺牲你?怎么会?&rdo;黄裳惊惶起来,她忽然想起刚才的梦,卓文一身一脸的血,好可怕的梦。她惶惑了,&ldo;卓文,不要让我选择,我不懂,我不明白的。&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