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三郎:“……”立在月色阴暗处,他的衣着和面容都被藏得很深。罗令妤粉面直对清湖,为了表示自己不想和他建交的态度,她自始至终,头都没转一下。唯恐知道了他相貌,唯恐和他日后不巧相遇。美人一眼也不看他,迫不及待地赶他走……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陆三郎不动声色,声音清冽含霜:“此地离码头还有数里,敢问娘子我如何下船?”罗令妤:“跳水,游走……郎君之前落在水里未亡,想来水性颇好。跳船游回建业,当不致死。郎君,我也是无法。请郎君为我名誉考虑。”……不致死,但陆三郎养了两天的伤,便相当于白养了。沉默许久,美人始终不转身。陆三郎语气忽然变得轻柔:“娘子当真做此打算,不反悔?若是娘子有困难,我也可相助。我在建业,还是说得上话的。娘子……想好了啊。”罗令妤并不相信他的话。她蹙着眉,只觉这个穷人要赖上自己了。她心中紧张,警惕心前所未有的强。陆三郎笑意加重。若是熟悉他的人,当知道此时他已反常至极。然罗令妤不知,觉此人语气轻佻暧昧,爱她美色,说不得是登徒子……引火上身,罗令妤往旁边挪得更远了些。她袖中手握着一枚尖锐的金簪,只要此人过来,她一定扎下去!但是陆三郎的眼睛轻飘飘地扫过她的衣袖,在她那里停顿半天,他只含着笑:“敢问娘子芳名?日后回到建业,我当报今日之恩。”救他之恩,和逼他跳水之恩。罗令妤语气飞快:“不用!我施恩不图报,日后即便路上相逢,郎君也当做不识我便好!”身后良久没动静,背后锋芒如刺,灼灼似烫。罗令妤的背脊越来越僵硬,面颊肌肉越来越僵硬。她屏着呼吸,身子轻轻颤抖……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噗通”声。罗令妤猛地回头,看到船外溅起一小片水花,那个郎君站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人影。全身虚脱,罗令妤跌坐在地上,抚着心口喘气——总觉得如狼似虎,那郎君极为危险。幸好,她摆脱此人了。从此不必相见了。……次日中午,陆家仆从在码头相迎,将舟车劳顿的表小姐迎入马车。小的那个表小姐恹恹地靠着姐姐手臂,被侍女灵犀抱上马车。灵犀回头,充满歉意地解释水路难行,小娘子身体不适。众仆赔笑表示理解,而后屏着呼吸,看一只纤纤素手伸出,美丽无双的罗氏女从船舱中款款步出。南国建业码头,水道四通八达,下层人士往来不绝,忙着卸货搭船。御街尽头,一众年轻郎君打马而来。“驾——”“齐三,今日可是我先!”“哈哈,话别说的太满。五公子可比你擅骑——”仆从们纷纷避让,看郎君们策马在官道上奔跑,骏马肥硕,流苏璎珞香雾缭绕。郎君洒脱风流,意态张扬!十来匹马络头趾高气扬,建业的年轻儿郎们一个个放缓马速,扭头看向那下船的女郎。罗令妤打量着这座南国古城,云飞衣扬,发丝拂面——“女郎何如?”“神仙妃子!”作者有话要说:罗令妤不是神仙妃子,她是食人花,白切开了是黑……傍晚时分,夕阳铺陈水榭楼阁,陆家二房院中,侍女仆从们正懒散地或坐或站,在厢庑廊下聊着天。忽然间,看到郎君从月洞门外进来,浑身湿漉。院中湖面漂浮着干枯荷叶,黄绿色如翡映照——众人惊呼:“三郎!”“三郎回来了!”陆三郎粗服布衣,形容糟糕,然在众人眼中,此郎毓秀清朗,如山中雪玉。他扶着墙上藤萝,彩锦花色洒落在他身上,照着郎君的面孔,斑点时明时暗。院中侍女们的脸,几乎是同一时间,刷一下红透了。侍女们赶紧过来服侍,端茶又送水。进进出出,她们洒了香料花粉,取出换洗衣物和疗伤药,为郎君备下洗漱汤池。闲了许久的二房院中重新忙碌起来,烧水声、烹饪声传出去,陆家上下,慢慢的,皆知三郎回来了。一时间,整个陆家好像都热闹了很多,纷纷来人探望。半个时辰后,戴玉冠,振长袖,着灰袴,陆昀终于恢复了精神。回到寝屋,穿过里外间相隔的大插屏,坐上铺着秋香色洋罽的坐榻,陆三郎抿一口侍女锦月端上来的热茶,长长舒了口气。他手揉着眉心,问:“我不在的时候,建业有大事么?”陆三郎这一走便是两三个月。两三月间,谁家妻妾不和,谁家闺女一掷千金觅情郎,谁家斗富斗得打了起来……林林总总,也发生了不少事。锦月想了下:“倒是无甚大事,也都和我们家无关……哦对了,今日表小姐要来,算得上一件事吧?”陆昀闭着眼:“陆家哪天没表小姐要来,才是大事。”表小姐……陆家上下,真是有不少表小姐。表小姐们每天都在陆家做客,吹拉弹唱,陪伴家中女眷解闷。三郎恐怕听都听得烦了。锦月忽而轻笑,低头端详陆三郎俊冷面孔半晌,她掩唇:“这位表小姐可不一样。这位表小姐是您姑父那边的亲戚,她从南阳来,失了父母,要在我们家常住。而且啊,我听闻表小姐花容月貌,是绝色美人!”绝色美人触动不到他。靠着榻上小几闭目养神的陆三郎眉骨轻微一跳,烛火在他眉心一荡,拉出一道惊魂摄魄般动人的光影。他抓住重点后语调散漫,内容难听:“现在连一表八百里的穷亲戚也要来陆家常住了?一群女人越来越不着四六。”编排陆家娘子们的话,纵是心中所想和郎君一样,侍女锦月面上也不肯露,只但笑不语。主仆二人不再提陆家所谓来打秋风的穷亲戚表妹,锦月开始跟陆三郎说起建业发生的有趣事。锦月轻声细语娓娓道来时,看到一个人影在窗外一闪。织月在插屏外一伏身,娇滴滴道:“三郎,听说您回来了,受了点伤,老夫人着人送了参汤来。老夫人问您伤得重不重,想看看您。”锦月掩口再笑,看向自家郎君——老夫人这是要三郎过去,一同见见那位新来的表小姐呢。……其实锦月的消息不完全对。陆家不是来了一位表小姐,是来了一对姐妹花。不过妹妹只有八九岁大,许是坐船坐得不舒服,到了陆地后一直昏沉沉地扒着姐姐。再进了陆家大宅,下午的时候,罗云婳被姐姐领着跟老夫人磕了个头,侍女灵犀就心疼地带着小娘子下去休息了。陪伴在老夫人身边的,只剩下罗家大娘子罗令妤。而罗令妤沉鱼落雁般的相貌,让人直接忽视小娘子,以为家里只来了这么一位表小姐。毕竟这么一位表小姐,就夺去了女郎们的所有风采——罗令妤从下午时分,就陪陆老夫人等一众长辈坐在屋中,如美人花瓶般,供人观赏;再谨慎地回答长辈们的提问。一屋子冷清,到底是彼此不熟,没话找话,长辈们的笑容都有些僵了。而观罗令妤,此女还优雅地笑着,青葱指尖搭在膝上。两个时辰,她跪坐姿势笔直,连裙裾上的皱褶、发鬓上的步摇都不曾晃一下。陆家女眷交换眼神,心照不宣:罗氏女虽家世落魄,相貌不似良家,教养却是很不错。晚上各位女眷们回来了,罗令妤连忙起身,被一广袖流云的妇人从外迎上。此妇神采灵动大气,容颜中上,但妆容更是上等。她点着建业时下最流行的花钿,从外步入里屋时,一把握住罗令妤的手。将罗令妤上下打量一番时,她目中泪光点点:“妤儿,苦命的妤儿,你在南阳过得可好?罗家可有欺负你?”侄女来做客,也玩到掌灯时才回,现在又有甚可哭的?坐在陆老夫人下首的陆家大房主母张明兰撇了撇嘴,跟着站起。她还一字未寒暄,便看那罗氏女极为上道。陆英才落泪,罗令妤便双目发红,泪光点点,扑在陆英怀中:“大伯母,妤儿好想您,妤儿夜夜梦到您和大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