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陆站在东篱州的艳阳里,只觉得如同数九寒冬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冷得他半分动弹不得。
一身红裙的叶菲菲盯着这位小师弟看了看,突然笑出了声,伸手在他额头弹了一下,“我就知道问你个仙心不动的呆子问不出什么来,算了算了,我去找大师兄去,你啊,自己和你的黄金屋呆着吧。”
像是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海云帆在那阁台上又站了一会儿,王陆盯着他的脸看,这清风吹散了道人垂落的两缕鬓发,吹来了远方尘世中挣扎的人们参拜、祈祷的愿声,但是却再也吹不来这道人脸上的半刻笑意和怒容。
生死、是非、情缘,乃为三劫。
喜、怒、忧、惧、爱、憎、欲,乃为七情。
生、老、病、死、行、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乃为八苦。
三劫已过,七情不动,八苦尽消,王陆对着一个道心已成,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有任何心动的海云帆突然笑了出来,刚刚被他咽下的槐蜜在他舌下泛起阵阵苦涩。
原来,你的美梦,是这样的啊。
原来,你的梦里,真的不曾有我。
第三章叁
六
海云帆的梦里,叶菲菲的大婚,倒是像极了风铃出嫁那日。
新娘一身红裙,面扑红盖,盖下为黄金凤冠,玉指纤纤,被那一身新衣马褂的新郎握在手中,二人迈过门口高槛,步步安稳,朝着这万法仙门掌门之位上端坐的地轮真君走来。
抬眼看了看眼前张张矮桌上端坐的宾客,这斩子夜挽着周沐沐,爱侣天成,有说有笑。王陆又看看自己旁边坐得正直的海云帆,这殿上,好像只有他自己,一人一桌,形单影只,看起来有些可怜啊。
摇了摇头,王陆有些无奈地把手落在海云帆的手上,虽然他看不见王陆,但是这样看上去总归合情合理、舒服通畅了些。
一拜为拜这九天神明,拜谢此生可得此情缘携手,终为白头,至死不渝。
二拜为拜这殿上高堂,拜谢此生可得此恩师教导,识得大体,明辨曲直。
三拜为拜这身侧所爱,拜谢此生可得此一人相伴,风雨同舟,相濡以沫。
天地、高堂、夫妻皆拜,方为礼成开宴。
王陆托着自己腮帮子,看着海云帆拿着筷子,仍是那副又迷惑又不快的样子,仿佛他面前的栗子烧排骨和团圆八宝饭和他有深仇大恨,而那小碟里的枇杷糖块就是他横刀夺爱的仇敌。
伸出一指点了点小海的眉心,王陆刚想抱怨你这个小面瓜梦里都不能梦点好吃的,就听见他们身后那拿了筷子等不及开宴的两个小徒弟凑得极近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你看那个新郎官,穿喜服真的好俊俏啊。”
“你不看看配的是谁,我们二师伯,东篱州第一美人,要是找了个歪瓜裂枣,师尊不得派师父和大师伯拿了家伙去打死他。”
清了清嗓子,海云帆回头,神色淡漠对着自己两个小徒弟提点道,“食不言。”
拿起筷子,他最后还是只夹了块糖放进自己嘴里。
王陆仔细端详几眼这来回敬酒的新郎官,趁着谁也看不到他,大声对着海云帆摆手感叹,“他哪有我好看。”等到新郎新娘走到海云帆面前行礼敬酒,这位道长只是平静端起桌上茶水一饮而尽的时候,王陆看着他,苦笑着又加了一句,“你这两个小徒弟真的不行啊小海……这东篱州第一美人,明明在我眼前啊。”
这大婚宴席吃到一半,海云帆起身,走到地轮真君耳侧说了句什么,行礼而出。
窗外的东篱州下起了下雨,雨丝飘摇,落在海云帆耳后散发、肩颈白衣之上。王陆跟着他,像个阴魂不散的英灵一般,走出两步,又跟着他走回来,站在大殿之外看了看屋内的满室欢喜热闹。
很多年前的季阳城,他二人也是这般并肩而立,看着满目红绸罗缎,只不过那次实在算不得什么喜事罢了。
跟着他走在回屋的长廊上,王陆觉得今夜的雨和他站在海云帆屋外,看着手上小抄深情挽回的那夜,倒也没什么区别。只是今晚,他的小海好像真的是一个人了。不只是今晚,似乎在海云帆的梦里,他什么时候都是一个人,这满世红尘朝他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习了万法不动仙心的海云帆,真的灭情绝爱的海云帆,或许真的会这梦里一般伶仃孤苦,孑然一身。
走进屋里,合上门,像是再也忍不住一样,这浑身、满发落了雨的白衣道人额头抵在门叶之上,按着自己的胸口,痛得浑身打颤。
王陆站在窗户透进来的月光里,急得原地打转,但是却毫无办法,因为海云帆看不到他,他想轻轻环住对方颤抖的肩膀,想轻吻他皱起的眉间,想摸一摸他嶙峋的脊背,但是这些王陆都做不了,他只能站在月光里,感受着梦境的主人胸口如同被贯穿出一个空洞的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