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视内心的隐秘,是需要勇气的。但这些作恶给他带来的不是忏悔而是满足。他对于行恶,认为是一种报复,是一种收获,是一笔讨还的债务,是曹孟德&ldo;宁要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rdo;的强者意识,是一种合理的竞争。不然,不是太冤枉太委屈自己了吗?不然,不是太吃亏太让人丧气了吗?无私,对于张国焘来说,这是一句漂亮的空话,只有傻瓜才相信这是真的!
张国焘的一生回想,产生了种种纠缠不清的意念,丛生出百端不平的感慨,纽结成不可名状的委屈和怨恨,一种无法排遣的激动凝聚成一种烦躁的寻衅的恶念。如果他能够起床,他将从壁炉的余火里抽出一块燃烧的木柴,把整个医院、整个多伦多,乃至整个地球一齐化为灰烬!
&ldo;是谁决定了我的命运?是谁使我流落异乡?是谁使我中风不起?是谁葬送了我?&rdo;
圣母像清晰起来,脚踏洁白的云朵从天而降。张国焘听到了来自天空的庄严的震撼心灵的声音,这是他在受洗时听到的声音:
&ldo;你要记住圣子的苦难,为了你们在人世间的罪恶,为了你们的苦难,为了你们的堕落的灵魂得救,他牺牲了!
&ldo;但是,自私的世人啊!你们却只想着自己的苦难,只想到自己的委屈,你们想过你给别人造成的伤害吗?你想到别人的苦难不比你们更深重吗?你们想到那让儿子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圣父圣母的悲痛吗?比起圣父从天堂的神座上俯视着耶路撒冷城外的加尔佛莱那鲜血淋淋的十字架时的悲痛来,又算得了什么呢?&rdo;
张国焘听着天国纶音,世上之人,哪个没有痛苦?就是连圣父圣母也在所难免,我的那点痛苦又算得什么呢?
张国焘突然热泪盈眶,他的委屈、愤慨情绪一扫而光,变成了虔诚的忏悔。
&ldo;主啊,我是有罪的!&rdo;
&ldo;只要知道自己罪恶而且诚心忏悔赎罪的人,才能升上天堂!&rdo;
&ldo;我已经没有时间赎罪了,我能以我的善行抵销罪恶吗?&rdo;
&ldo;像你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把你一生放在良心的天平亡衡量善恶功罪,你自己能得出什么结论来吗?&rdo;
&ldo;很难,什么是历史?有人说过:历史是胜利者的宣传。我冤杀过很多人,可别人也冤枉过我,……但人类的天性永存,即使我在作恶时,良心也不曾泯灭。&rdo;
张国焘在临终前,渴望净化自己的灵魂,以便升上天堂。是不是他的灵魂反被这种渴望所污染呢?这是一种二律背反,为了升天堂而行善,这种善行是不是为升天堂预付定钱呢?
死亡,有一种净化灵魂的神力,许多心灵的秘密,往往在弥留之际坦露出来。
张国焘的泪水打湿了枕头。
他身上袭来一阵寒颤。
&ldo;护士小姐!护士小姐!&rdo;
他竭力喊叫,发出的却是微弱的喃喃声。
&ldo;我将冻死!&rdo;他思忖着,&ldo;这是多么奇特的死法!&rdo;
妻子不在身边,儿子不在身边,护士也不在身边,只有墙壁上的悲哀的圣母……
壁炉里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屋子里一片昏黑。他只穿着一件蓝条子的亚麻布睡衣,全身已经僵了,灰败不堪的脸,在昏暗中浮现出一片苍凉的光。那只可怕的含泪的眼睛合上了,像沉入了永恒的无梦的长眠。
生命,并不轻易地离他而去。
他想起了他认识的人,想到那些人的死,他反而庆幸起来,他不比那些人好,也不比那些人坏!
他心境奇迹般地变得异常平静超然,仿佛大彻大悟之后,一切功过是非全然不再为念了。
终于,他看到病室里的那盏昏暗的灯摇晃了一下,熄灭了。
第8章尾声
‐‐原西路军地方工作科代理科长尹洪菲的自述
一
一九八四年的秋天,我离休后的第四个年头,才实现我重访河西走廊的夙愿。我离开那里已经是四十七年了,这四十七年,我无时不想旧地重游,看看往日浴血苦战的战场,看看流落在甘宁两省的难友们。
人类在惨绝人寰的苦难中,所进行的悲惨壮烈的苦斗本身就是史诗。
我不记得历史上还有哪一次比西路军两万一千八百人的奋战更为悲壮的了。
过去萦绕在我心头的一切,与其说激动我的感情,毋宁说激动着我的想象:
往日的战地还能辨认吗?那些失去音讯的战友在哪里?他们是怎样生活的?我们相见之后该是多么激动啊?都已经老了。四十七年,在人生来说,时间是太长了。我从我的满头白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他们如果活着,该是儿孙满堂了!但是,在我眼前出现的仍是他们四十七年前的风貌。
去年,我在北京开政协会议的时候,碰到了红西路军的许多战友,历数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同志,真叫人黯然神伤。
使我吃惊的是,他们说于薇还活着,还说曾给我和她弟弟于刚写过一张纸条,那是在西宁街头见到马元海之后写的,但这张纸条却始终未能找到。
据说吴永康部长和安宝山团长已经牺牲。这本来是预料中的事,在那种情况下身受重伤是无法突围的。死去的确比被俘好,不然,他们是很难度过十年浩劫的!张琴秋同志就是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