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神奇的,它以它的朦胧的帷幕掩盖了狰狞丑恶的具象,升华成一个童话般的世界,使人展开想象与联想的巨翼,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任意飞翔。
陈昌浩不记得哪本书上所描写的月夜景色了:&ldo;银色的月光好像一身白得耀眼的寡妇丧服,覆盖着广阔的沙滩。&rdo;他觉得这位文学家有点画蛇添足,何必点明&ldo;寡妇&rdo;的丧服呢?那应该是黑色的,只有结婚礼服才是白纱的。
倪家营子的喧嚣反衬出夜的宁静,他又想到傍晚看到的惨烈的一幕,现在却不觉得那么触目惊心了,这无边月色,带给死难者一种永恒的安宁。
&ldo;任何事物都在变化之中,&rdo;陈昌浩好像悟出某种禅机,&ldo;只有死亡走向永恒。&rdo;他觉得眼前这一切向他传输一种带有中世纪的声息,恍若梦境。
天宇清朗,净无云翳,月明星稀,他仿佛听见祁连山与星星与沙漠与戈壁喁喁低语,那是天籟。在这大自然的神圣、庄严、肃穆之中,无尽的回想像波涛拍岸,在心头汹涌起来。
夜色平静,很冷,那暗蓝色的天空像海。他没有见过中国的海洋,忆起的是苏联的黑海,那是一九二八年夏天,他们中大学生到苏联南部黑海之滨的游览胜地‐‐索契度假,优美旖旎的风光使他叹为观止。
记得有一天,他登上索契城的最高点大阿洪山,整个索契尽在眼底,向南眺望是无际无涯的碧蓝的海洋。他弄不懂为什么叫做黑海。导游者告诉他,黑海是与北部的白海相对称。其实黑海不黑,白海也不白。
在他向东北方向眺望时,那是终年积雪的高加索群峰,正像他眼前的冰封雪冻的祁连山,他记起导游者给他讲的那个关于高加索勇士峰和兀鹰峰的传说:
一个勇士持剑和一只九头鹰作战,他一连砍掉了兀鹰三个头,他也被兀鹰的利爪抓得遍体鳞伤;这位勇士身上滴着血奋力抵挡九头鹰的扑击,他奋力搏战又砍掉了兀鹰的三个头;他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血流如注,力量也越来越弱了;他又冷又饿,喋血石山,当他再砍掉兀鹰两个头之后,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倒下了,至死还举着那把剑,他化成了那座勇士峰。
陈昌浩望着那座陡峭的山峰,心情舒展了许多,赞叹人生搏斗之美之壮,全部思绪异彩纷呈,全部悲苦从心头滑落,像卸掉了一身沉重的铁甲,周身感到轻松。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陈昌浩唤到现实中来,上来的是特派员江子文,告诉他快去看望张琴秋,她昏迷过去了。
第11章被撕裂的婴儿
张琴秋半倚在土炕上,身后垫着一卷破被絮,她脸色灰白,眼窝下陷,蓬乱的黑发遮住半边额头,在摇颤的枯黄色的油灯下,给人一种死神将临之感,把陈昌浩吓了一跳。他轻轻地走近她,张琴秋的眼睛微微张开,想给丈夫一个宽慰的笑,但没有成功,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里滚落下来,重如铅水。
她又无力地合上了眼睛。她的双手搭在胸前,抖个不停。
这曾经是一双多么美的手啊,洁白,丰润,现在却沾满污秽,露着青筋。她颧骨微突,两腮凹陷,嘴唇干裂,但长眉秀目依然动人,只是了无生气,像一枝风霜摧折的枯萎的花,像一株雷电劈倒的树。
护士长杜丽珍守护着她。
&ldo;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rdo;陈昌浩用目光询问护士长。
杜丽珍用手势回答他:病人刚刚苏醒,目前需要安静,没有生命危险,请放心,但不要问是什么原因。
陈昌浩只好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屏住呼吸,生怕一口气就把妻子的游丝似的生命吹断。
张琴秋是元月五日分娩的,那是初次进驻倪家营子后的第七天。
战火中生孩子,在平时是难以想象的。但是,对于经过万里长征的女红军来说,并不是绝无仅有了。
战争并不排斥爱怀,就像百丈悬崖的石缝里仅靠一杯泥沙滋养,仅靠几滴夜露的浸润而开出的鲜花,它比在花圃里的繁花更可贵,更值得珍惜,因它备受折磨而散发着异香。
有多少个红军的孩子,生在雪山草地之上和风狂雨骤的行进途中?没人统计过。她们把这些呱呱坠地不曾吃一口妈妈的奶的婴儿留给当地群众,接着就踏上新的征途。
在分娩那天,陈昌浩曾向妻子开玩笑说:
&ldo;穆桂英在战马上生孩子,你比她有福分,生在咱们医院里。&rdo;
&ldo;那是小说家的虚构,他们不懂得刚生了孩子是不能骑马的,那会大出血而死……&rdo;
&ldo;生活中常有奇迹出现!&rdo;
&ldo;我是不大相信奇迹的,但我们再难再苦也不会失去信心,&rdo;张琴秋叹息道,&ldo;这是我们早在莫斯科时就选定的道路……用鲁迅先生的话说:&lso;用笑脸来迎接悲惨的厄运,用百倍勇气来应付一切不幸&rso;。&rdo;
&ldo;可是,没有想到有这样多的曲折和痛苦。&rdo;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谈话是沿着这样一条干巴枯燥的河床弯曲着向前缓缓流淌。
张琴秋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对经历的痛苦咀嚼了一番,而后说:&ldo;那时候,我们的心比天高,血比火热,投死为国,以义灭身。我记得那时的一次学习会上,你引用前人的话说:&lso;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悲其国之衰。&rso;……当时,我很佩服你这句话。&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