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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页(第1页)

梦中见须尽欢(上)

瓦檐上流下来雪融开的冰丝,掉在人手臂上,好似针一般直扎进骨头里。胡安正从长褂里抽出来一根烟来,还没点上火,或者已点了,但水滴在上头,于是火便灭了,没做一点儿声响。远远地,他唤来的人力车正在那儿等着他,拉近了一瞧,他认得是那一个,不知多少个日子前拉着他去找浮萍的那一个车夫。那也是一个下大雪的天儿,他在舞场门前等着她出来与他一块吃晚饭去,但她的小窗台暗暗的,见不着一点儿光。他糊涂地以为她睡去了,便等着她醒过来,直等到夜半时分,舞场前的彩绘大窗也暗下去,里头走出来一个又一个醉的挺不起来腰身的男人。他当下拦住一个来问:“莺莺今晚在不在?”男人笑道:“不在,有一张新面目,很漂亮。”胡安又问他道:“那么——浮萍小姐呢?”男人回他的话:“哦,她不是被周先生请去吃饭了么?我已经多日没有见到她。”他又恍然记起来,他那时与浮萍分别了一段时日,他到了广州去,离去的日子之中他写给浮萍的信件她一封也没有做回复。他下了船便去找她,却执意地不肯入舞场大门去,他已写了最后一封信告诉她今晚他会在门前等她,只等待着她推开一屏大门与他做久别重逢的戏码。胡安与她纠缠的五个年头之中有一个年头是最不清醒的,他几乎一时一刻都离不开舞场,只等着昏死在浮萍的梦中。他并非不爱浮萍,但他决不能为了爱一个女人而消沉了自己的意志,他爱浮萍无非是爱她出众的面貌、爱她冷漠又多情的神色,那是莺莺又或者是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不能与之效仿的。他便以为自己既然暂时不结婚,也不知何日会结婚,只暗暗地做了一番与她胡乱度日的打算,却在这番打算之中忘却了浮萍大他许多的这一事实。不知哪一日浮萍曾笑他道:“您是不结婚,你即便是永远不结婚也是如此。但我可不能,我是要结婚去的。”胡安唤来一辆车,乘上去,车夫问他要到哪儿去?他竟回道:“请到周公馆去。”车夫道:“天津像是没有周姓的公馆。”他只得唤车夫在大雪里头走一圈儿,直走到一处大空地,那儿泛着小小的光圈,光圈里头一个女人坐着一辆人力车来了。他立即认出她,她是浮萍,她系了他送她的毛领子,将一张雪白的脸全卷缩在里面,只抬起一双眼睛注视着他。车轮子在雪地里转了转,停下来,他匆匆望她一眼之间,便都下了车。是他先紧紧地拥住了她。

那一个冬天过去之后,浮萍真正地结识了周成。胡安从不问她什么时候再不去见周成的面?只记着她说的:“我是要结婚去的。”他那时便以为她甘了心要做别人的四太太、或者五太太,总之他是永远记不清楚周成是有几个太太的。只需记着他不会与浮萍结婚去,一方面是他不会结婚,一方面他仿佛从未想过与一个舞女结成一段婚姻。他将自己置于无关的地位之外,也将自己的情感放逐在一个没有边际的地方,所以他从未想过在放纵自己时来束缚另一个女人——尤其是浮萍。常有这样一些日子,他去找她时已不能立即见到她了,要等待她搭车回到舞场来,听见她拖着低沉的脚步声上了楼,推开门来,她正在解一件灰白皮毛的大披肩,见到他那一张冷冷的面容之时,手一颤,便把胸前别着的那颗布绒扣饰一块取下来了,直掉落在地上。她捡了起来,一边问他道:“啊,您来做什么?”只有那一回他不作声。在烛火的影子下他站起来,他记得清楚他把她那一件从前从未穿过一次的灰白大披肩扔到灯烛边,起了火,一缕缕雪白的绒毛正嘶嘶地做着响,又仿佛是她牙齿咬动之间的声音。他问她道:“穿着真那么暖和?”她骂他道:“我难不成真是下作的?等火灭了,我捡一身灰起来穿,也算是圆了您要羞辱我的意。”又或者是在骂她自己呢。胡安道:“我再送你一件,一件更暖和,皮毛更丰满的,更配上你的——但你不能再见周成去。”浮萍冷笑道:“您从前怎么不说这样的话?我以为我和您永远都这样呢,各自爱各自的,但我一次也没有请您留在我这里——”他用手紧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捏,要捏碎她似的。直至她重又扬起脸来说道:“反正您永远不结婚也是如此,我是要结婚去的。”他只看见那件皮毛很快的烧尽了,几乎一点点灰也从小窗飞散去了,又听见的是无非浮萍的声儿,她在他的梦中重又说了一遍:“我是要结婚去的。”如今他再记起来那一件灰白的皮毛披肩,即是把浮萍那一具柔软的身躯、那一张动人的面孔一同深刻在了飘渺的记忆之中。他在浮浮沉沉的海面之上忽地惊醒,天已暗去一大半,凌晨时分他下了船,终于又乘上了这一辆人力车。在细雪中胡安问车夫道:“你后来有没有见过浮萍小姐?”车夫道:“我像是不认识一位叫做浮萍的小姐。”胡安道:“从前你拉过她一回,也拉着我,是到安平舞场去,雪下的大,你的轮子被雪吃住了,拉起来吃力的很,下了车后浮萍又补给你一些散钱。”车夫笑道:“您说的不知是什么年头的故事。”胡安道:“在天津时。”车夫道:“在天津的时候呀!那太远啦——爷,您知道,如今的日子是流着过去的,流过去就忘了,谁也记不得。”胡安只是重了他的话:“谁也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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