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命运对着枝杈的打压修剪依然没有结束。
程兵的第一站,就是去户口所在辖区的派出所进行报备。
伸手拦车,等到那涂装崭新的出租车在程兵面前停稳,他尽量掩饰自己是从2002年来的这个事实,但动作还是颇有生疏。
钻进车内,之前接待领导那种规格的车辆内饰也就跟现在的出租车差不多,所有窗户都换成了电控开关,中控台上的按钮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
出租车师傅也打开了话匣子,从载人航天聊到飞船着陆月球。程兵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这些信息他在里面的时候通过每天的新闻联播接收过一遍,但那感觉类似定向学习书本上的内容,还没有在实操中应用过,出来后一聊天,程兵感觉要处理的信息比里面多太多,思路有点跟不上了。
师傅似乎发现了程兵的不适,打开了电台广播。
“2009年2月28日,十一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七次会议四审表决通过了《食品安全法》,从法律制度上预防和处置‘三鹿事件’这类重大食品安全事故……”
程兵的脑袋嗡嗡作响,这样的法制新闻,在2002年,他上过不止一次。
听师傅说话是本地口音。当年的事件是否还在市民心中留下了余波?程兵往后缩了缩,躲开后视镜的反射角度,生怕师傅认出自己来。
“两字之差,折射立法思维更新……
“1995年,修订后的《食品卫生法》开始实行,但是食品安全的问题仍然比较突出,食品安全事故时有发生,牛奶中添加三聚氰胺,鱿鱼用氢氧化钠浸泡,‘阜阳奶粉’、‘红心鸭蛋’暴露出现行的有关食品安全的制度和监管体制不完善……”
师傅再次义愤填膺地发表看法:“你说说这帮混蛋,鸭蛋、鱿鱼我也认了,咱都老大不小了,不知道能活多少年,吃了就算了。那奶粉、牛奶,家里都是花大钱买来给小孩子长身体的,结果身体没长好,还喝出病了,这种人就该全家断子绝孙!”
跟登月的新闻一样,这些案件程兵在里面都听说过,但从未有任何一个犯人和他展开过这样的交流。单纯以电视连接,难以抹平里面和外面这两个世界的鸿沟。下车时,程兵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2002年和2009年的代沟。他掏出一张纸币递给师傅,师傅对着阳光上下翻了几面,才开始找钱,边找边说:“哎呦,兄弟,您这钱现在可见的不多了。”
程兵下车,深深吸了一口气。当警察的时候,他总对嫌犯说,赶紧招了,不要浪费时间,进去之后好好改造,出来之后就是新的人生。
当时,他把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大院门柱上挂着蓝底白字的牌子,院里稀稀拉拉停着蓝色涂装的轿车和面包车,爬山虎疯长甚至盖过了一层的窗户……这派出所的陈设,程兵再熟悉不过。
他走近这座三层小楼,被楼体的阴影覆盖,他抬头看看,还是伸手遮住了双眼。
刺痛他的,不是阳光,而是那高悬的警徽。
派出所里面的味道更让程兵感慨万千,枪油味、警用器械味、茶叶味和烟味混杂在一起,就是这些味道组成了程兵的前半生。
他已经七年没有回到自己的人生中了。
来到办公区域,接待他的民警有点像小徐,更像刚刚入警时的程兵自己。看着对方的意气风发,程兵饶有意味地笑起来。之前,他一直站在舞台之上,现在回到观众席他才知道,原来看自己表演是这种感觉。
小民警事事一丝不苟,趴在桌面上查看程兵的出狱证明。
突然,程兵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搭了一只手,这熟悉的触感从记忆深处奔涌而出。
小民警抬头望向程兵身后,先是迷茫了几秒钟,因为他从没亲眼见过这个人。等他把对方的面容和那个刚刚在电视里完成了全市警方工作总结讲话的男人结合在一起,他整个人直接弹起来,笔直地敬了一礼。
“杨……杨局?您怎么……”
程兵也猛地一回头。
他看到了杨剑涛。
七年的岁月似乎没有在杨剑涛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让他戴了一副更显儒雅和身份的金边眼镜。不过,他举手投足间非常自信大气,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青涩和冲动。他身着代表警监身份的白衬衫,程兵下意识地瞥到他的肩章,上面是一朵四边形的花。
他朝着小民警笑笑,眼神中竟透出某种和年龄不符的慈祥和关爱,而语气中又是同事兄弟间的理解和调侃。
“行啦,我来吧。”
这么想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但程兵还是控制不住在心里说:杨剑涛和当初的自己越来越像了。
杨剑涛接过笔录,坐在程兵对面,那个小民警就在旁边直愣愣杵着,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非常难熬。程兵几次三番想让他离开,但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支持他这么做了。好在顺着他的眼神,杨剑涛看到了小民警还没走,他摆摆手,小民警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程……”杨剑涛的嗓音一如七年前,这声称呼叫的程兵心里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