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京人爱凑热闹,时不时办个什么雅会诗会的,交流交流各自听到的小道消息,然后一起抨击抨击这些有钱有权就闲的没事净出幺蛾子的大官们。只是近期的大事太多,传什么的都有,让人眼花缭乱,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于是大家难得的想过两天安安稳稳的清闲日子,却还是在一大早醒来后被一个消息砸蒙了。
卯初,太阳刚从天边冒了个头,几束光渐渐透过云层撒向大地,映得定京城一半明一半暗。此刻也几乎是这座城池最安静的时候,偶有几声鸟叫和蝉鸣阵阵,还有卖早食的小贩开始忙碌的身影。
大理寺外,一个身穿灰青襕衫、头戴儒巾的书生正在地上挥毫泼墨,走近才发现地上平铺着一张足有两丈长的状纸,纸上的字虬劲有力、游云惊龙,等他一气呵成、提笔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身边已经聚拢了不少的人,有人问他这是干嘛,有人问这字卖不卖,有人则认出了他的身份——砚北公子,裴靖江,四公子之一,被人赞“风华笔墨,□□尘埃”。
众人这才打量起这人的脸来,恰好一道光穿透了云层,正好洒到了他的脸上,原本被这一身朴素衣衫掩盖的容貌顿时让众人不由屏住呼吸。与他遒劲的字不同,裴靖江气质柔和,肤色很白,却不是苍白,恰好衬得他身上的书生气更浓重了些,又不显得孱弱,五官不算深邃,却很是和谐,脸上还有方才写字粘上的一些墨水,看上去青涩又正经。
见已经有人认出他来,他也没有遮掩的意思,还大大方方给大家施了一礼,等大家安静下来以后,他便开始叙述那张巨大状纸上表达的意思。
“我乃尉山裴氏十五世裴靖江,字砚北,今特来此递交状纸,请大理寺重审我父以权谋私,致使我裴氏一族遭人灭族一案,现有江宅附近居民为证人,指认屠杀江家之人于屠我裴氏之人相似,且作案手法一模一样。另有证人表明确有其人,乃是右相范政书手下,名叫老鳖,与我裴氏一案证人所述外貌相符。”
“右相把持朝政,视官员百姓为草芥,目无王法,无视朝堂纲纪,养凶为祸,屠杀我裴氏一百余人,江家四十余人,已有人证,请大理寺重审当年一案,还亡者一个公道,还这天下一个公道!”
青衣书生风采俊逸,身姿卓绝,孤身一人却喊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他不断重复的喊,重复的话声声入耳,振聋发聩,将一众小道消息都压了过去,成为了人们心中可信度最高的真相,毕竟,大家都觉得若不是真的有切实的证据,他又怎么会敢来告官。
裴氏是定京有名的望族,历经两朝、四任皇帝,可追溯到大越朝的□□时期。也因此,裴氏有了许多的分支,但提起裴氏,大家还是首先想到尉山裴氏,不仅是因为其存活的时间最长,还因为尉山裴氏出过不计其数的文豪武将。裴靖江的父亲尚武,只是先前被兴元帝打压的厉害,一怒之下辞官了,直到郑世肆登基才重新启用,封正三品怀化大将军,还掌粮草辎重等要务,可谓是枢密使下第一人。可就在两年前,怀化大将军自北抗胡归来,回到家迎接他的却是满地的尸体与埋伏已久的敌人。他虽骁勇善战,一人终归不敌,只在临终之前用自己的血在地上写了个“范”字。
那时的裴靖江似乎与父辈格格不入,他不善武,却喜文,不过裴家人对此都很乐观,毕竟尉山裴氏存活了这么多年,这种情况也不少有,只是遵照先人经验,不仅为他提供了数不尽的文书典藏等宝贵资源,还让他多出去历练,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这也是世家大族的底气。于是那场惨案便只有外出游历的裴靖江躲了过去,等他回到家中之时,尸体都被抬走了,却没人来收拾院子,他便看到了那个“范”字。之所以那么肯定是右相的手笔,是因为右相曾多次派人来拉拢他父亲,以填补他兵力上的空缺,而父亲拒绝了。世家不参与党争,这是规矩,也是世家能长久存活下去的原因。
辗转两年,裴靖江从与秉昱公子齐名的砚北公子,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变成了眼前这个风尘仆仆却充满力量的青年书生。
又一遍重复的话响在耳边,众人这才警觉自己这是看到了什么大热闹,撤开人群奔走相告。
-
与这边的热闹不同,右相府里则是无人敢出声。
右相今日嗜睡,若有人惹了他清梦,下场便只有一个,因此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进去请示他们该怎么办。
“不然,我们去请示蒋大人或者冯大人?”有人小声道。
被询问的人给了他一个白眼,“老鳖人呢?”
“不知道,从昨天晚上就没人见过他了。”
“一群废物,”他压低声音骂道,来回走了好几趟,还是道,“去问问蒋大人,此事我们该怎么处理。”
“是。”
那人离开没多久,另一个同样打扮的人也悄悄的离开了。
-
冯若南打了个哈欠,今日又要去给冯老夫人请安,因此睡得晚却起得早,正坐在梳妆镜前由着凤仙给她挽髻,青芜则在给她收拾箱笼——这几日冯老夫人又让人给她们小辈们新做了些衣裳,刚刚送过来。
这两个丫头倒是省心,不多话也不多事,安安静静的做自己的事,有时范氏叫她们过去问话,她们也都挡了回去,冯若南很满意。
“女郎,”玉树掀帘进来,凤仙正好给她弄好了发髻,二人便识趣行礼退了出去,等她们走了,玉树才对她说,“女郎,砚北公子状告右相屠杀裴氏一百余人,江家四十余人,闹得很大,大理寺已经受理了,现下大家都在议论此事呢。”
冯若南挑挑眉,她自然不相信这是巧合,再巧也不可能一天就把证人都搜罗好了。想起与谢松洲的约定,冯若南不禁暗叹,这人真是有手段,此事办的他是片叶不沾身,谁都不会想到消失了近两年的砚北公子会与他这样的纨绔有所交际,还好这人不是自己的对手。
刚想到这人,玉树又道:“归南坊让人带话,谢郎君说右相身子不适,底下人去请了蒋世泽。”
顿了顿,她又问:“女郎,这什么意思啊?”
小丫头杏眼睁得大大的,一副鬼机灵的样子,看的冯若南也弯了下嘴角,道:“意思就是,这是件好事,我们得帮帮大伯父才是。”
下过雨后的花园有一股泥土的清香,下人们忙着收拾花圃或是准备早食,见到冯若南后匆匆行了一礼便继续忙去了。
锦玉堂内,冯若瑶穿着新做的百花裙向冯老夫人展示,语气甜腻的感谢冯老夫人和韩氏,却从不往冯若南这边看。
没过多久冯道义和冯道宏也来了,冯文麟跟在他父亲身后,经过时瞥了她一眼。
嘱咐了几句小辈们出门在外注意言行,冯老夫人也不免唏嘘:“人活着还真是无常,好好的一家子,说没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