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现在,这小鲛人看起来完好无损,只是肚子上多了一道蜈蚣般的缝线口。缝线口抹上特殊药膏,保证她将来不会留下让主顾觉得不雅的疤痕。腹鳍还在抽搐。支离益一手捉住这新生成的“腿”,一手接过少年递来的剃刀,飞快地刮去了上面的鳞片,露出淡蓝色的皮肤。刮好了一边,又去刮另一边。蓝皮肤刚刚露出来时,泛着月光一样的银彩,转瞬间就变得污浊沉暗了。就像刚刚出土的古董接触到空气一样。不过这倒不是空气的作用。仔细看去,原来鳞片的根部受了伤,都在暗暗地渗血。血不多,颜色很暗。这些伤痕织成网状,如同白色戈壁上龟裂的沟壑。微细的血流在这些沟壑中缓缓流动,渐渐汇聚到下垂的鳍尖,形成一个褐色的血滴子,坠着。黏度极大,所以久久地坠着,拉长。最后终于承受不了这重,轻轻一颤,堕在岩石地板上,摔得粉碎。终于刮干净了。屠龙户支离益,直起了腰,退开两步。岩石般的脸仍然毫无表情。这时上来的是侄儿。这少年吃力地抱起一大缸子烈酒,往鲛人的下身一泼。浓烈刺鼻的酒气,再次弥漫在凌房里面。“这就完了吧?”苏眠问。“嗯……”老船司说,“一般的客人,只看到这里。”“呃?”“一般的客人,看到这里,多半已经觉得很恶心了。我就带他们离开。”老船司解释着,“不过我看你没什么反应啊。因为是个医士的缘故吧?”苏眠不置可否:“后面还要做什么?”“其实后面才是最关键的一步啦。”老船司说。“是什么呢?”老船司却故意转了话题,买了个关子:“说起来蛮可惜,你注意到没?这个小鲛人还没变身。”“是啊。”苏眠点点头,“所以不用费时间给它做调整器官的手术。这样,它很可能就不会死在台上了。我可看不到心脏了。”“嗯,”老船司说,“对游客来讲,是有点遗憾罗。不过对屠龙户来说,鲛人最好还是不要死。只是到这时,鲛人能不能挺过这个手术,还在未知。最后一步,才是对它最大的考验哪。”说话间,少年已经把放置手术刀具的小车推到了一边,扛过来一把长刀。那长刀比他本人还要高个一点。他把刀背靠在肩上,小心地扶稳了。用烈酒蘸上纱布,拭了又拭。刀锋在他的精心擦拭下显出一丝丝的蓝光,映得少年的眼睛,也发出幽幽的光芒来。某一刻,苏眠和他对视了一下,发现少年平静的眼底,溢出一丝丝令人惊奇的喜悦感。支离益蹲在墙边休息,双臂交叠胸前,两只空洞的眼睛木木地瞪着,似乎在养精蓄锐。“这也是对屠龙户最大的考验。”老船司似乎忍不住兴奋地说,“前面再怎么麻烦步骤,都是小菜一碟。要极快,要极稳,要极准。一瞬间就可以完成的这一步,其实凝结了屠龙中的最顶尖的技术。可以说,屠龙户一生的修炼,其实就在这一刀……”突然,雪光,刺目一闪。就像一颗极亮的流星,骤然划过长夜的天空。真的,苏眠明明连眼珠子都不曾离开过那张石台,却什么都没看见,没有捕捉到。还是明亮的凌房,还是泛着淡红血光的空气。屠龙户支离益,仍旧靠在墙边,脸如苍岩,两手低垂,没有任何情绪改变。老船司还在身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然而,视野里面,终究还是有什么东西,刺激着已经钝化的视觉。它在闪烁着,突兀着。于夜的宁静表象之后,顶出一道喑哑的疯狂。那是一条鱼尾,长在小美人鱼身上,有着优美纤细弧线的银白色鱼尾。这条鱼尾已经离开了鲛人的身体,它还没有死去。凭着一点点动物的本能,在沙砾的里面上拼命翻腾,一次又一次地从地面上弹起,就像一个重伤垂死的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求救。断面上流出的血,洒了一地,像盛开的珊瑚。最后弹跳不起来了,却还不甘心,在地面上扭动,一直滚到墙角才停下来。一路划出血痕,好像一纸浓墨重彩的文书。苏眠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那只砍下的鱼尾上挪开。再看那台子边上,鲛人的身体只剩了一半。断端面上,愈伤用的药膏已经涂抹好。因为刀够快,甚至没来得及流太多的血。那个少年手持纱布给它包扎。怕出血,一边包,一边用足了全身力气死命压紧,把鲛人的下身包得宛如一只粽子。那把一人高的长刀,居然也没有沾上一滴血。真是快到了极致。(这明显还是武侠桥段啊。)苏眠忽然明白过来,所谓“劈尾”一说,是绝对真实的。而且,不是妥协地一分为二,而是把代表着海洋生命的鱼尾,给完完全全的劈下来!躺在砧板上的、这个尚且年幼的鲛人……刚才,她——觉得痛吗?苏眠和老船司都没有听见鲛人的叫喊。鲛人早已深度麻醉了,她的上半段身体也不曾挣扎,是应该不痛的。她的视线慢慢的挪了上去。看见了张开的嘴。小鲛人依旧紧闭了双眼,修长的睫毛覆盖了她的沉睡。可是珊瑚色的嘴唇,不知何时张开了,撑成一个完美的圆。又如同一个深沉无底的洞窟。那一刻,苏眠仿佛听见了一阵宏大的嘶喊,从遥远的深海抑或苍穹喷涌而出。似乎过了很久,苏眠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她死了?”“没有,”老船司轻快地说,“砍得很准,很好。她没死,不会死的。”“哦……”“不错,不错,今天真不错。你看出什么门道了吗?”“太玄了,怎么看得出?”苏眠干笑了一下。“呵呵,外行人自然是看不出的,”老船司眯着眼睛说,“我也是看了许多回,才知各中奥妙。”“愿闻其详。”“说来也简单。第一是位置要准,劈得位置高了,把身体部分也伤了,甚至穿透腹腔,则鲛人必死无疑;劈得低了,或者砍得歪了,剩下一截子尾巴杵着,没有那个买主看得过眼,若说补砍也没有哪个鲛人受得了第二刀。手要稳重有力,这么粗的鱼尾,里面又有一根刚劲的脊柱骨,务必要一刀劈断。不仅要一刀砍断,还要越快越好。这么大的创口,要立刻堵住。慢了的话,鲛人会生生的失血而亡。”“真是不易。练成这身手,就是去做剑客也绰绰有余了。”苏眠评价道。“呵呵,他们是屠龙户,做不了剑客的。”苏眠掉过头,去看那两个屠龙户。支离益蹲在墙边休息。那一刀果然用去了很多力气,他仿佛在喘气。不过连喘气,这个沉默的屠龙户也不曾发出一点点声音。而那个少年则忙不迭的拾起支离益放下的刀,洗洗擦擦。刀要尽快擦拭干净,血沾污的时间一长,就没那么锋利了。这时候,支离益忽然站了起来,走到墙边,拾起鱼尾,用纱布包好,装在一个袋子里,交给了老船司。这似乎是一个仪式,表明屠龙户完成了一次工作,向村人交代成果。而那个少年抱起包裹好的鲛人,送到了另一个房间去。也许是鲛人比较重,也许是站立时间太长,双腿不支,苏眠发现他走路有一点步履蹒跚。小鲛人的头巾散开来了。海藻一样的蓝色长发拖到地方,沾上了它自己的血。那里面大约是一个药房,在那里,她应该会被喂下很多药物。或者,她能够顺利长成一双人类的腿;或者,她会死于药物中毒;又或者,她什么也长不出来,成为失败的废物。长成人腿的她,还会经历无穷无尽的贩卖、训练和改造,最后成为一个又一个帝都贵族用于发泄的玩物。鲛人命长,她至少还有两百年可活,直到年老色衰无可玩赏,被杀死。只留下一对名贵的眼珠,成为贵妇的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