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在这个瞬间降温得比三年来任何一刻还要迅速。因为父亲他终于抛弃了这属于两人,整整五年的羁绊;没错,他所需要的就是这种结果不是吗?
斗篷下的纤手死死攥住黑色片剑的柄部,极缓极缓地将之从腰间阴影抽出,血红双瞳被更多的严寒封锁,冷酷。也只有彻底同父亲背道而驰、两人再无瓜葛以后,她才能毫无犹豫地把手中刀刃刺向这位光明教皇的心脏。
可是为什么?右手居然没有预兆地渐渐失去了力量,黑色阴影中的血红瞳孔急剧抽缩。
前所未料。黑色片剑尚未来得及被从腰间带出,便已终止了动势,甚至还没有自斗篷下露出锋刃的一角来。她的手臂在抖动,内心控制不得;可就算抖动的是手臂,犹豫不决的难道又不是内心吗?
不可能的。她想,她明明早已经……
“其实有个问题很想知道,”黑袍教皇话音不适时地从大型石柱后面传来,沉郁顿挫,或许比起记忆中的还要苍老许多,“应当‘死于’三年前那场失败的战役的你,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来?”
右手臂部,在注意力吸引过去时,被意识与理智控制着,不由自主地终止抖动,血红双瞳强制恢复正常,“你不需要知道。”
暗自平稳气息,他沉声道。
“罢了。”摇头,中年男子俯首,“不过,现在该出来了吧?曾经的圣骑士海伦娜。也好让一名‘失败的父亲’见识下女儿不知去向三年后的模样。”
粗糙的脸上是疲倦而慈祥的笑意,再见不到一代教皇的姿态,只以一位曾经的父亲、一位平凡的中年男人身份,慢慢回过身去。
一双厚重黑色皮靴踩定,松懈下来的背部稍显弓驼。圣堂高高耸起的穹顶,压迫着这道饱经风霜岁月磨砺的黑袍身影,不知为何显得矮小瘦弱起来。
黑色瞳孔半眯,他静静看着光明磊落的圣堂当中,某根石柱背后被阴影所笼罩、毫不起眼的黑暗角落。一切尽在无言之中。
“……”头低着。来者不作反应不作回复,哪怕黑色斗篷下露出的一对长靴已抬到半空。
暗杀者不可与刺杀目标面对面。这是她学会的信条。
牙齿咬住下唇,颤抖。她很清楚,一旦从这角落迈出一步,会造成什么后果。重新回到这座对她而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大圣堂,根本目的不是为与那位教皇见面,而是要让手中这柄黑色片剑沾染上他的血液。反正它早沾上了无数有罪或无罪之人的血液,就算再染上一人的血又有何妨呢?
但僵持到现在的她仍没有出手,甚至将最佳的暗杀时机错失。
耳边,半小时前红袍主教与黑袍教皇间的对话依稀回响。
(无碍,我了解你言辞中担忧的意味。但既身为教皇,身体状况还能有谁比自己更清楚的吗?)
然而,事实是否真就如他自己所说的“安然无恙”么?
眼前这位黑袍中年男子,在苍白圣堂灯火下躬身咳嗽的情景时隐时现。切切实实的景象,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苍老无力,更能动摇原已坚不可摧的决心。
“……你变了,海伦娜,比起三年之前,”仰起头,教皇目光遥遥望向大圣堂的穹顶,自言自语。被折射的光线透过单只左眼瞳孔,投映于半浊半清的视网膜上。失去右眼视觉,此刻经由光的散射,大堂角落光明主神塑像上方那块七彩琉璃穹顶在中年男人看来是这样虚假,“而且更聪明了。”
黑色的左眼微闭,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扇琉璃色的穹顶,注视。
石柱背后,暗处虚倚的黑色斗篷猛地一震。
不可能,不可能!借助重力加速的优势,准确降落到琉璃穹顶外、与之相撞的瞬间,明明他早就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不是么?
但很可惜。有时,命运总会在这类关键一刻给人开个莫大的玩笑。
“「虚像术」,记得这是奥林魔法的一种吧,”黑袍中年男子视线徐徐从数十米高度的穹顶上降下,语声平静,“先用特制刀刃,无声破开脆弱的琉璃穹顶,等到进入圣堂以内、再悄无声息地将你所刺穿的大窟窿补上一层「虚像」。”
讲及至此,他的话音温和了些,似赞许,“很逼真,逼真得估计连大魔导师级别的人物都会被它迷惑。真难想象,究竟是花费了多少精力钻研古老得几乎失传的魔法,你才能达到这样的造诣。”
听着这样的言语,黑色风帽掩盖下的血红瞳孔愈发放大。
“没错,看得出你一直处心积虑。学习魔法不可能一蹴而就,更何况是对于已经背负上光明教会的武技的你来说,想要魔武俱得并非易事,所以我猜想——”
再度平视向那巨大石柱,黑色左瞳中锐利精光闪过,“你早就计划好一切了,包括在午夜时分潜入大圣堂、暗杀我的策略。”
干燥皲裂的口舌,接道,“不是吗?我曾经的养女,曾经的圣骑士、曾经的继承者,海伦娜小姐。”
血红之瞳瞪大到极限。手一抖,黑色片剑便自动缩回到斗篷下的腰际。她呼吸急促,无法遏止。
“的确。或许你绝对没有猜到,在你不知所踪的这三年里,这位教皇已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右眼视觉,”混浊不清的灰白左瞳静悄悄的,不曾转动且没有一线生机。黑袍老人一字一句道,“「虚像」即使再完美,也是对于双眼明亮之人设计研究出来的。实在可惜,它的设计者从来没有考虑到世上还有单眼失明的人。”
“通过视影重叠的方法,使人误以为‘虚像’是真实存在的……唉,”笑叹,教皇嘴角若嘲若讽般地勾起,用苦涩的语调说道,“这投机取巧的方法,现在对于失去右眼、再无法用左右视影重叠的方式观察事物的我而言,还会产生什么作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