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排斥男女关系、女女关系,像排斥饭菜里的蟑娜,和房间角落的老鼠一样,但我丈夫不一样,他并不急功近利,从抄笔记和打开水开始,并不多说一句,因此潜移默化得让人很舒适。
毕业后我顺理成章地和他步入婚姻,是我主动提的,不知怎么,我有些惧怕婚姻里的变故。我总觉得,早早地定下来,便是了结了什么似的,不再有蚊蝇一样胡飞乱舞的可能性。
大概是我前半生变故太多,以至于在最该扎眼的年纪,渴求的竟然是安稳。
和我丈夫结婚时,我致电去请过兰娟,问她是否愿意前来,我仅有她一个亲人,无论如何,我认为她应当出现在我的婚礼上。
但兰娟说她身体不大好,经不起长途的旅程。我有些失望,但也不好勉强什么,只嘱咐了她几句,便又挂断了。
爱情和工作稳定之后,我和兰娟的关系也缓和许多,尽管我仍旧不敢去整理我对她的感恩和亏欠,但我从毕业后便每月固定给她汇钱,尽可能多汇一些。
经历生育之后,我愈发会想起兰娟,想她总在夏日将电扇转过来对着我侧面,想她会用水擦一遍凉席,好让我睡上去更加清爽。她于我的一些细节,在我做了母亲之后才被反复想起,我与日俱增地想,等我的女儿再大一些,我便回去看望兰娟,或者将她接过来,也不晓得这个城市她是否住得惯。
但我那天收到了她的消息,说她被判了刑。
我慌忙了解情况,大致是张继强找她要钱,她不愿意给,口角中张继强又想要强迫她一回,将她的头按在地上撞,她难以忍受,用桌上的剪刀失手将张继强扎死了。
说是失手,其实不算,她扎了张继强整整二十多刀,因此被判防卫过当,一审判处七年有期徒刑。
我又急又气,更加难以理解,不断问我丈夫,这怎么叫防卫过当?这怎么叫防卫过当?!你不知道张继强是什么样的人,如果她不反抗,她会被抢劫,会被强奸,会被活活打死!
发泄完后,我在我丈夫莫名的神色里冷静下来,他同兰娟没有交情,更自然不知道张继强是什么样的人。
我又去电问了判决的日期和抗诉期限,随后收拾了东西,独自乘坐飞机回去看望兰娟。
我是在镇上的第二看守所里与兰娟重逢的,她那时刚判决,还没有移交监狱。而我原本并不属于近亲,费了一天时间走申请手续。
因此见到她是在第三日的上午,她坐在栏杆后面,头发剪短了,是被一刀切的,仍旧很白,穿着灰色布料的衣服,手腕和锁骨瘦得突兀。她还是很漂亮,哪怕是落魄了也有一种凄态的美感,只是眼神和鼻梁的痣不太生动了,肩膀习惯性地缩着。
而我经历过生育不久,腰腹和脸庞还没有恢复,像一个吹胀了的气球,头发杂乱地束在脑后,看起来似乎比她年纪更大些。
但我总是忘记她才不到四十岁,也并没有到应当衰败的年纪。
我原本给她带了一份烧腊,但是没办法交给她,于是我两手空空地坐着,不知应用哪一句话开场。
我突兀地开门见山:“我们上诉,二审。”
兰娟抬头看我一眼,末了点点头。
我絮絮叨叨地问她一些案子的细节,说我要去请律师的,不知她一审有没有请过律师?辩护的方向是什么?她是否有自首情节?是主动打电话报警的么?
她说得不多,几句后突然问我:“你涨奶么?疼不疼?”
我一愣,答她:“以前疼,疼得抬不起手。现在好了。”
她点头,又说:“兰苹以前说过疼,我总是担心。”
我突然想要哭,眼睛烫烫的,但究竟是忍住了,我想应当到我支撑她的时候了,便又回了正题:“你这个情况,确切是属于正当防卫,二审极有可能改判的。”
“如不改判也不要紧。你积极改造,争取减刑。”
兰娟低下头盯住地面,蜷着肩膀,应了几声:“唉,唉。”随即又抬手,将脑后的头发抹顺。
她应承得很乖巧,半点不像一个三十好几的女人,倒像是我在教育她。
我没有话可说,嗓子眼抖了抖,才挤出一句:“我总会等你的。”
这是我与她说过最温情的一句话,用了极大的勇气。兰娟伸手抹了一把鼻子,又抬头盯着斜上方的灯,眼珠子缓慢地往左转,又往右转,眨了两下眼,便红透了。
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见兰娟哭。她的哭泣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没等眼眶润湿,便伸手在眼角处狠擦两下,又擦两下,若不是手指和掌根出现了湿漉漉的水渍,恐怕很难发觉她在哭。
之后她又催我,说回去吧。
我心知她不愿意我看着她哭,又念及要去办要紧事,便与她告别。
走出看守所时,我的心情并没有过于沉重。我确实说的是心里话,二审能改判便改判,如若不能,我常来看她,等女儿再大一些,就一起来接兰娟。
那时,我的女儿也不过是长到我跟兰娟当年相依为命的年龄罢了。
如果故事能够只讲到这里就好了。
第10章终:我的秘密
二零零五年七月十八日,晴。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又去看望了兰娟,她在牢里很好,胖了一些,我跟她说我新换了诺基亚的智能手机,可以在手机上看电视。我现在在看一档选秀节目,叫做《超级女声》,都是平民的姑娘去参与的,现在的女孩嗓音和台风真漂亮,和你当年并不是一个唱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