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行?一段路,风雪隐隐有了肆虐的痕迹,路也越发难行?。谢慈并不急,远打算在山下镇子里稍作歇息,然而客栈里刚落脚,热汤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一直传信的黑鹰扑棱棱落在了窗台上。北境苦寒养不了信鸽,传信多靠鹰隼之?类的猛禽。谢慈在见到?那?只体型敏捷的黑鹰时,疑惑了一瞬,在瞥见鹰脚上系着的红色信筒时,莫名感觉到?一股不安漫上心头。皇上在他身后投来疑惑的目光。谢慈解下信筒,一目十行?阅完了信上的内容,不等皇帝开口发问,竟少见的御前失仪,起身拂翻了小二刚端上桌的热茶,带着一身茶渣,牵了马,绝尘而去。信一路上都抓在谢慈的手心,隔着马缰磨破了纸墨,在手中混着冷汗,晕成了一团。信是芙蕖写的。破庙外面的红绸也是芙蕖挂上的。正?如他不同声色的盯着芙蕖的行?踪,芙蕖也有自己?的手段,知?晓他的动向。那?封信来的急,以至于墨都没有晾干,只一句话——荆韬老将军病危,旦夕之?间,盼君速至。北境大营的消息捂的严实,芙蕖不紧不慢抵达营地的时候,进帐见到?的就是形销骨立的荆韬。入冬后,北境的摩擦渐渐开始频繁。三天前,荆韬刚结束了一场追击,回营卸下身上的轻甲后,摇摇欲坠呕出了一口血水,便?再也起不来了。战鼓响起的时候,谁也不敢将动摇军心的消息宣扬的到?处都是。芙蕖来的是时候,又不是时候。她二话没说给借了鹰隼,给山下不远的谢慈送信。但愿能赶得?上。谢慈与荆韬之?间稀疏的交集,不用?费力回想就清晰的浮现在脑海中。换成别的什么人,或许这就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慈祥的长?辈,和善的老人家。但是于谢慈而言,他这一生,主动朝他伸出手的人太少了。每一个都是恩赐。荆韬将军其实并不算老,不知?具体年纪,但是按照上一辈推算,也许连六十都勉强。谢慈到?了北境大营的驻地,神凫迎了他,一路无人阻拦,他冲进了中帐。扑面浓郁的药草味熏得?人眼睛不舒服。芙蕖带着一个不知?所措的孙小姐守在榻前。谢慈赶上了,在荆韬闭眼前的最后一刻。那?位已经走到?生命尽头、耗尽了心血的老人,缓缓转头看着他,然后闭上了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溘然长?逝。帐中静悄悄的,连嚎哭声都没有。谢慈环视屋里的人,问:“他留了什么话?”神凫答:“死守,死守消息,死守边境。”谢慈慢慢的挪过去,在榻前坐下了,低头望着荆韬露在被褥外枯瘦的手,摸了摸,还残留着一丝温度。又是一个终老北境的将军。荆韬膝下无子。他年轻时刚新婚没几日,就追随谢老侯爷往北境建功立业了,不了,却由于帝王疑心,一生都流放在此地,不得?归家。几十年间,家中老母病逝,妻子独守空房,夜夜守在颍河畔,兴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等的希望在哪里。神凫将荆韬的手塞回了被子里,又亲力亲为换上衣服,然后对谢慈道?:“北鄂近来小动作不断,今年冬雪下的太频,关外的日子不好过,北鄂那?群狼您是知?道?的,越是难熬,就越是不安分。”谢慈脸色沉郁发白,问:“你有什么想法。”神凫道?:“将军卧病时,预感到?不好,再三叮嘱,务必稳住军心,至少等撑到?明?年开春。”北境的驻军是荆韬一手栽培出的,但说实话,这种苦寒之?地,多年得?不到?京中的重视,极难养出帅才。更何况他们流放这些年,京中的军饷和支援都跟不上,老将们死的死,病的病,军队人数一年比一年少,而新鲜的小将们又寥寥无几。做个不祥的比喻,他们像是已经走到?山头的日头,不再灼人热烈,只剩下不温不火的余晖,都是强撑。荆韬的丧事秘而不发。皇上赶来的时候,正?好北鄂的骑兵在入夜时分又发动了劫掠。明?镜司护卫着皇上,与救援的军队碰面,被接回了中帐。此时一片兵荒马乱,谢慈和芙蕖都不在帐中,皇上只见到?了被妥善安置的孙小姐,两?个人相视久久无言。谢慈直到?天亮时分才会营,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芙蕖跟在他身边,他们很少交流,只偶尔眼神交错,但也没有太多的停留。皇上感觉到?不安,问道?:“外面……战况如何?”谢慈竟然还能在军营里抽闲泡出一壶热茶,当然,有些廉价,递给皇上和孙小姐,他说:“等天亮,请明?镜司护送皇上回京吧。”荆韬的遗体送进了棺材里,几两?薄木板,停放在帐中,有些寒酸。皇上摇头:“朕想多留些时日。”谢慈不再劝,随他了。北境驻军面对这种程度的骚扰,已经习以为常了,应战默契十足,死伤极少。荆韬帐下的一些老将们在击退敌军后,着手清点伤亡,冷硬的干粮凑合着果腹,但还是给皇上端了热菜和汤水。谢慈和芙蕖陪着去安葬荆韬。墓地就选在后山西?面的一处安静所在。那?里一眼望去,成百上千的墓碑,都是这些年葬身异地他乡的同袍。芙蕖走在及腰的荒草里,凝视着那?些冰冷的石碑,其中有很多是需要她迁坟的墓。那?些将士们家在南边,皆是因一道?圣旨回不去,才暂且安置于此。谢慈的目光追着芙蕖的身影,在漫山枯黄又洁白的色调中,渐渐有些恍惚了。神凫等人亲力亲为将土埋上,年轻人擦了擦脸上的汗,到?谢慈身边,问道?:“你什么时候走?”谢慈说:“留一段时日……至少等到?明?年开春吧。”神凫顿了一下,然后小声说:“其实你不必勉强……”谢慈转头望着他,那?双安静的眼睛里透着审视,对于神凫来说,极有压力。神凫解释道?:“起初,我是对你不太友好,总觉得?你身为谢老侯爷的血脉,躲在燕京冷心冷清,实在配不上良将之?后……前段日子,荆老将军病重时,与我说了几句当年的——秘辛。原来是我们不该苛责你。”谢老侯爷的生命被他自己?割裂成了两?个天地。一部分与北境纠缠不清,是他割舍不掉的羁绊。一部分与燕京扯上了瓜葛,承载着他克制不住的恨。很不幸,谢慈是后者。北境的一根毛都挨不上他。芙蕖转身往回走,应当是已经记下了某些特殊的名字。谢慈平静地说道?:“我卸任之?后,有点无处可去的意思,倘若你们北境不介意多两?个人的口粮,便?收留我们一阵子吧。”倒也没人敢说不。谢慈在荆韬的坟前撂下这么一句话,回到?中帐,就向皇帝请旨,在北境谋个闲职呆一段时间。皇上心知?是等不到?谢慈同行?回京了,遂了他的愿,给了一道?旨意,便?盘算着回京。——“粮草,军饷补给,还有增援很快就到?,朕会派可靠的人督办此事,诸位将军若还有其他要求,可一并上奏,朕会认真?考量,再给诸位答复。”帐中的将军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最终,是谢慈开口:“陛下回京肃清朝堂,励精图治,或许有生之?年,能得?见边境太平,甚至防线北推,北境版图再延绵至雪山也未可知?。”皇上艰涩的点头:“朕必不负先生所望。”皇上来时行?迹隐秘,走时也不露声色,他将孙姑娘一并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