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慎浓笑了笑:“我这算早还是晚?”芙蕖郑重道:“若硬要与旁人比,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比惨,世上总有更惨的人。比好,抬头往上一眼看不到尽头。她们在亭中饮了一杯茶,苏慎浓带着芙蕖又回到了苏秋高的院子里。苏慎浓带芙蕖到了苏秋高的书房,说:“我三哥的旧物都还没动,前些日子明镜司来人搜了一通,一无所获,你再看看吧。”她当真是体贴到了极致,不等芙蕖开口,就将她的来意摸清,并给她提供了一切便利。苏秋高的书房中一片凌乱,明显是被暴力搜查过的样子。芙蕖缓步踏进书房中,面对散落遍地的书籍和杂物,有种无从落脚的感觉。苏慎浓拖进了一只红木箱子,从门口蹲身开始收拾。芙蕖便帮她一起。苏慎浓动作很慢,她也在寻找其中的线索,书字画必然要先翻阅一遍再收起,天色稍暗些的时候,芙蕖点起了一盏灯,黄豆大的火苗在窗前投下一整片光晕,隔壁就是灵堂,院子里无旁人的身影,怎么说都有些阴森之意。苏慎浓对她说:“你且回罢,倘若我找到了有用的东西,托人去谢府捎给你。”芙蕖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算着时辰,不便久留,芙蕖便打算告辞。苏慎浓身边如今连丫鬟下人也没的使,她只送了芙蕖到院门口,便叫来正院里的小厮,引贵客出府。芙蕖前面的小厮提着灯,一路上,只见花园中草木衰败,早已没了往日的峥嵘之相,想来苏府中人现在也没心情和闲暇料理这些花草。芙蕖随手摘下一片狭窄的冬青叶,拂去上面的灰尘,显出其苍绿的本色,可惜过于干巴脆弱,用手指一撵,便在手中碎了。芙蕖垂着眼顺手扬了。花园侧门就在眼前,沿着脚下的卵石小路出去,再过两道门便可出府去了。小厮将灯搁置在臂弯,上前拨动门栓。芙蕖等在他身后,静寂中抬头望着天幕上挂着的寒星。小厮打开了门,转身请她。而就在这个时候,芙蕖耳朵一动,仿佛听到了一声丝弦拨动的动静,极其低微,一闪而过,若非芙蕖耳力异于常人,是决计听不清的。芙蕖猛地回头,发间簪的一只翠缕步摇随着她的动作,震出了叮当的声响。芙蕖顺手拔下簪子捏在手中,目光死死的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苏秋高的院子。也正是苏慎浓守灵的地方。苏府小厮正诧异她为何忽然不动了,唤了一声:“姑娘?”芙蕖微微侧头,说:“忽想起落了一样东西在你们姑娘那,待我去取一下。”情况不太好。方才那一声丝弦的震响,倘若她猜的没错,应当是细弩的弓弦弹响,属于暗器,精致小巧,随身带着方便,用的箭更是短而锋利,形同钢针。芙蕖脚步越发的快。没有听见苏慎浓的痛呼声。或许是射空了。或许……是一击毙命。芙蕖回去,见院门大开,临走前,她明明是掩上了的。芙蕖敛了眉间的寒气,往那幽深之处探过去。书房中,原本那黄豆大的灯烛也熄了。芙蕖鼻尖轻嗅,没有闻到血腥气。她心里万幸今日自己来的正是时候。院子里四下表面寂静,芙蕖一步一步走到院子正中央。万里无云的月夜里,屋外比屋内敞亮些,月光映着她的身影投在明纸糊的窗户上,静待了片刻,终于有了动静。屋里藏于暗处之人见了她的身影,受了惊吓,本能的反应便是出杀招灭口。利箭挟着破空的风声直取芙蕖的面门。芙蕖用手中银簪隔开了箭,反手掷出了簪子,反击那人的藏身处。屋里传来稀里哗啦一阵乱响。那人身手有几分敏捷,虽躲过了芙蕖的反击,但却碰乱了书房中那些杂乱无章的堆积。芙蕖几步上前砰一声踹开了房门。里面的人早有准备,单手成钩捏向芙蕖的咽喉。那人身段柔软,脸上挂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森冷的眼睛。芙蕖侧身躲过。那人如水蛇一样欺身而上,芙蕖躲闪间,眼睛一直不曾离开对方的那双眸子。明月当庭,芙蕖身影游离在房门一线,正好是一面是明,一面是暗,光影斜切着她的脸颊,她轻轻地开口:“原来……是你啊。”对方的动作一滞。下一刻,动手却更狠了。芙蕖身段柔软,与她难舍难分的纠缠了片刻,似是终于耐心告罄,挥袖散出了随身带的一副纸牌。如此近的距离。纸缘如利刃,对方即使狼狈避开,也免不了身上脸上的多处擦伤。芙蕖招招都奔着脸上和喉间的要害处,对方为求保命不得不退,但杀心已起,哪可能就此罢手,再欺身上来就是要发狠拼命的架势。论身手芙蕖仅是个花架子,扬州别院里是个人拎出来都比她强,更别说拿到这些身经百战的杀手刺客面前,勉强能当盘菜,也未必够塞牙缝的。芙蕖一番动作见吓不退她,心里已凉了小半截。尖锐的铁钩再次贴着芙蕖的咽喉划过,芙蕖两袖已空空如也,再祭不出杀手锏来抵挡了。有没有人能来救她?芙蕖心里那一瞬间无比动容,曾经她何时指望过别人相救,世上人多半都靠不上谱,聪明人从来只靠自己。谢府门前的琉璃灯被擦掉了浮灰,重新点亮。这些琉璃灯各个价钱不菲,但贵有贵的好处,灯上的盖瓦阻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寒风,哪怕是严冬,灯在北风里摇摆转动不休,里面的烛火丝毫不为所动,映着灯上的纹路,熠熠生辉。谢慈不假手他人,亲自挑着火折子,在阶上将灯点燃。芙蕖深夜仍未归。谢慈心下略有些不自在,八盏琉璃灯尽数点燃,他在灯下踱了一圈,再仰头,细数着每一盏灯垂下的金丝流苏。琉璃灯上八个角,每个角上垂下金线,转起来流光溢彩。谢慈还真数清楚了。每一股是八十一根,一共八股算起来是……呼啦啦一群黑鸦从外面回来,停在檐上啊啊啊的乱叫,搅得人心情烦乱。谢慈原本悠然自得的兴致叫它们这么一搅合,像水中泡影一般,一戳就碎了。他抬头打量着寂静的夜幕。他养的那一群黑羽乌鸦不安的头顶檐上跳动。谢慈眯了眯眼睛,好似从那报丧似的鸟叫声察觉到了什么,从门前勾起了刀,也不骑马,顺着华阳大道,往西边苏府的方向走去。眼中映出那人杀心迫切的目光。芙蕖软身迎上,最后从口中卷出一丝寒光,竭尽了一切所能,削掉了她半个耳垂。芙蕖身上一丝血都没沾。那女人捂住受伤的耳朵,更狠的一刀又追了上来。屋中书堆中起了一个身影,摇摇欲坠的闯进了她们的视线中。是苏慎浓。她手中按着厚厚的帕子,捂在胸口处,开口依旧用那种温和平静的嗓音说:——“我看见你的脸了!”芙蕖偏头去看她。苏慎浓好似是怕那人听不清一般,一字一顿地说:“我看清你的脸了,你逃不了的。”芙蕖对上苏慎浓的目光,苏慎浓微微向外面扬了下巴,霎时,芙蕖心头像是撒下了一把细密的针,扎的她生疼。苏慎浓那么聪明,明明已经找到了偷生的法子,只要她躲在原处不出声,大概率能逃过此劫。可她偏生在此时站出来找死。苏慎浓不知道,了结她一个手无寸铁的闺阁女儿,也不过花费须臾的功夫,转头再追芙蕖,完全不耽搁。她此举除了丧命,没有任何意义。——“找死!”杀手发出和芙蕖心中一样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