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倒是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皇上还有何吩咐。”皇上张了张嘴,不再将自己藏在虚伪的情绪下,所有的不安和怯意都露在眼睛里,他伸手去搭谢慈的手臂:“学生知错了……先生您要去哪儿?”别说在场的其他人了。就连芙蕖也是一头雾水。谢慈和皇上在阶前互相僵立了很久,或许这是只有他们彼此才明白的深意。谢慈的目光缓缓上挪,盯着皇上头顶的金冠。皇上已经快有他高了,再加上这顶冕旒,已经到了要让人仰视的程度。——这是他一手抬举大的孩子,初见时,才到他胸前的位置。这个孩子他保护的真好。诚如皇上所说,他一心想当个仁君,他登基至今,无论前朝时局如何暗潮汹涌,他手上从未沾过一滴血。该死的人都死在谢慈手里。所有吃了苦头受了查办的人,都视谢慈为眼中钉,肉中刺。皇上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身上一点戾气也不沾。谢慈岂能不知皇上心中噼里啪啦的算盘,他一直想着再等等,等孩子长大了,迟早有不再用他的一天,可眼下的情势是皇上想用他到死。谢慈对皇上道:“陛下,臣会死的比您早。”是旁人听不懂的意思,只皇上能懂。皇上有些勉强的笑:“不会的,我们家有短命的根在,朕的父亲祖父都没活六十,等将来朕有了储君,还得请您当他的老师呢!”……皇上不仅想用他到死,还想把他用死。谢慈先移开目光,看向满宫的疮痍,说:“皇上及时安排人打扫吧,等血迹干涸,便不好清理了。”他走出宫门,看到了守在外面密密麻麻的学子,消息早就传出来了。栾深也在等他。谢慈环顾那些或天真或热切的目光。栾深上前迎了他两步。谢慈道:“劳你奔波。”栾深苦笑:“能令天下学子降心俯首的本事,我可没有,是季大人今日出山了。”谢慈点了点头,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唇角溢出了暗红的血,毫无预兆的栽了下去。栾深心里一慌,伸手接了一半,却见面前一席绯红抢了过来。许是那气势太慑人了,栾深下意识松手后退。芙蕖撑着谢慈的后肩,目光沉默犀利。栾深向一侧等候的下人招手:“我的车!”谢慈是被栾深的车送回府里的。他双目紧闭,气息也很微弱,几乎摸不着,芙蕖在车上探了几次他的鼻息,最终握紧了他的手,两个人的手一个塞一个冰凉,像两个冰块碰撞在一次,彼此起不到任何安抚的作用。谢府门前八盏琉璃灯都落满了灰尘。车进了府门,人被抬进了正堂中。谢府中下人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唯有吉照和竹安一如往常,烧水煎药得心应手,一点也不耽搁。芙蕖蹙眉刚解下床头的帷帐,忽地,安静躺着的人动作极其利索的坐了起来。谢慈掀开了身上刚搭的薄被,竹安手中捧着滚热的毛巾,停步在脚踏前,见了此景也端的住,看上去比乍然一惊的芙蕖冷静多了。谢慈:“纸、笔。”竹安放下毛巾交到芙蕖的手中,转身一张小几端上了踏,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谢慈提笔,写的是折子。上书称自己一身沉疴,命不多时,请皇上宽仁,允他乞骸回乡。谢慈将笔迹晾干后封了起来,递给下边的人,说:“不急,两日后送至驸马手中,请他替我在大朝会上呈递。”芙蕖有些恍惚:“你……要辞官?”谢慈“嗯”了一声,说:“要辞。”他拉了芙蕖的手,道:“你今日话格外少。”芙蕖被他拉得整个人都伏在了榻上,靠着引枕,一半的帐幔在她身后垂了下来,半遮半掩的挡住了他们的上班身。芙蕖说:“我感受到了那种日薄西山的暮气,天要黑了……你众目睽睽之下猝然栽倒,是装的。你说要辞官,是不是意味着一切快要结束了。”谢慈勾缠着她的三千青丝:“快了。”他说:“皇上不会轻易准奏,必然会拖延一段时日,足够我处理剩下的尾巴了。”芙蕖往他的身上靠紧了些,不说话。那就意味着,解蛊要准备开始了。谢慈手下不知从哪摸出一只糖梅,塞进了芙蕖的嘴里。芙蕖齿尖一尝到熟悉的味道,想也不想就叼走了。谢慈对她说:“你不懂朝局,不用跟着我一起操心,在府里养着吧,等来年开春,一切就都结束了。”芙蕖乖巧的说好。谢慈把被子搭在了她的身上。芙蕖记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睡着的,又是如何陷在一个接一个的梦境中挣扎着难以自拔的。总之,次日醒来的时候,昨夜梦中所见基本都记不得了。脑子里干干净净,了无痕迹。芙蕖晃了晃头,从榻上爬起来,身边早没了谢慈的身影,但她知道,谢慈一定在府中没出去,他是一个沉疴在身要辞官归乡的人,正病着呢,断不会满大街活蹦乱跳的溜达。芙蕖披上衣裳,余光瞥见床榻对面一只越窑卧炉,芙蕖盯了那东西一会儿,确定以前没有这东西,上前弯下身嗅了嗅,里面有焚过安神香的味道。竹安听她醒了,端着温热的清水进来。芙蕖站在卧炉面前,问:“这是做什么的?”竹安道:“主子说他头疼闹得睡不好,吩咐属下从库里找出来的,焚了些安神静气的香。”芙蕖问:“他昨夜睡得不好?”竹安说:“前半夜一直未歇,后半夜点了香,天擦亮的时候才眯了会,左不过两个时辰便又自己醒了。”芙蕖喃喃道:“怎么我一点儿也没听见?”竹安笑了笑:“闹那么大动静您怎么可能没听见,姑娘你下夜里醒了好几回,可能是陷在梦魇中了,有些恍惚,主子一哄,您便又睡了。”可她什么也记不得了。芙蕖问:“他现再哪里?”竹安:“一早就进了书房,许是在忙,我们也不许靠近,只留了几个亲信在伺候。”芙蕖点了点头,心里有数,按下其他的话不提了。书房中。谢慈面前站着的是从扬州赶回的属下。——“主子。鼓瑟令已彻底没了动静,他仿佛知道我们在查,缩了所有的触角,让人一点痕迹也摸不着。他们不动,便不会有破绽,像个铁壳子一样,搞得我们无处下手。”谢慈身上披着厚重的氅衣,在桌案后沉默了片刻,说:“既然缩回去了……也不大好来硬的。想点办法引蛇出洞便是。”谢慈显然是已经有了计划,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封在锦囊中,递了下去,末了,嘱咐了一句:“对了,行事稍微留些分寸,事关鼓瑟令,任何发现都要先回了我再做处置。”属下惊诧的看了他一眼。前段时间谢慈下令的时候可没这么仁慈,当时的授意是让他们往死了治,甚至连死活都不必顾忌。属下甚至能感觉到谢慈此番下令时心中的犹豫和踌躇。可真是罕见……属下嘴上应了一声:“明白。”谢慈挥手向外,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他留下几个精锐属下行踪诡谲,来去也不用走门窗,顺着房梁便出去了。谢慈的目光落在自己书案前的琉璃罐子上。芙蕖从卧房到书房,一路都没受到什么阻拦,她在书房门口站了片刻,左右皆寂,便知谢慈对她的一切是纵容的,伸手推开书房的门,踏进一步,说:“苏秋高自裁前曾提到过那些一直控制着他的爪牙。”谢慈搭着扶手,摆弄着精致的琉璃罐子,道:“你记性不错。”苏秋高是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