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对苏戎桂道:“你干的啊?”苏戎桂道:“臣没有那心,也没有那本事,实乃皇上偏听偏信,诸位同僚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清君侧,斩奸佞。”皇上:“呵……说的真好听。”他们是害怕,为了自己而怕。谢慈将法度架在了高处,像烈日要从层云中探头,暗巷里的一切污垢都无所遁形。除非把谢慈除了,否则他们都得死。一个人或许心虚,两个人或许胆怯,可那么多人起了歹念,恶向胆边生,为了钱,为了命,仗着君王心软仁慈,有什么是不敢的。谢慈走这一步棋的时候,不可能预料不到后果。他还嫌钓出来的鱼不够多,蛰伏在暗处,期盼着再来点。苏戎桂道:“据臣所探知,两日前,谢慈携侍女从扬州别院出发,车行已至京郊,日落之前必会抵达内城,城防营的人会在城门等候,传皇上的旨意,宣谢慈进宫觐见。皇上与谢慈君臣情深,可不必露面,以免徒增伤心,有人会替皇上诛杀佞臣的。”一切仿佛都已安排妥当。城防营魏提督到了朝晖殿门前,却不请见,只是沉默的守在外面。苏戎桂年老如风烛残年,仍然稳稳的跪在殿中,不肯起身。他似乎也是真的以为自己没错。谢慈侧头对芙蕖打了个手势,指了一下窗外,意思是想去透气。凭借谢慈的伸手,揽着芙蕖的腰身,轻易便避开外面的耳目,翻到了朝晖殿的房顶上,坐于屋脊,俯瞰整个皇城的巍峨。终于有了说话的地方。芙蕖面色凝重道:“霍指挥使只带了二十几人,是在危急时刻护驾保护皇上安全的。”谢慈道:“燕京里,没几个不想让我死的。”他倒是最自己认知很清晰。谢慈望着朝晖殿西边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说:“霍春雷固然也想让我死,好还燕京一个清净,但他更想阻止这场杀戮。他们大多数人与苏戎桂的想法其实是一致的,一下子查抄斩杀数百名官员不是件小事,需要慎重考虑,需要平衡朝局,更需要稳定民心。霍春雷以为他坐镇在朝晖殿,便可劝服住我,震慑住逼宫的人,呵……他确实有这个本事,但是我不给他这个机会。”谢慈让芙蕖端给霍春雷的那杯茶中下了泻药。他这一时半会只能呆在草房里了。谢慈忽然问芙蕖:“你怎么想?”芙蕖几乎不用考虑:“我自然是和你一般的想法,狠一狠心,彻底剜掉腐肉,也就一时之痛,可软一软心肠,钝刀子割肉,不仅没完没了,还清不干净。”谢慈低头笑了。芙蕖:“怎么,我说的不对?”谢慈道:“对,也不对。”芙蕖:“那你说罢,我不说了。”谢慈说:“倘若我还有大把的阳寿可以挥霍,当然首选也是徐徐图之,但可惜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有万一……我不想我一生机关算尽,末了只是不痛不痒的刮下一层皮,什么也改变不了。”芙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能坦然说出这样的话,便是身体不能再拖下去了。今日这场拉锯,输赢不在于他的生死,而在于他是否能如愿。芙蕖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她始终还在挂念着季博远的名字。内阁首辅,闹这么大动静,他依然能在家里坐得住吗?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员,无论干净的不干净的,与此有关的无关的,几乎人人知情,胆大的还在衙门中到处打听听消息,胆小的索性闭门不出静候终局。倒是有一人,还驾着车,在街上不紧不慢溜达。驸马栾深站在望楼上,望见宫门前的侍卫换了一批又一批,最终被城防营的兵马接管,他缓步下了楼,登上车又往另一个方向去。首辅季博远到底病隐了多久,已经有些模糊了。反正估算是谢慈入阁前后,怎么也有七年了。栾深不是第一个来拜访季首辅的人,但却是第一个被季首辅放进门的人。年逾花甲的季博远在书房里接待了栾深。栾深望着他老人家斑驳的双鬓,说:“时光经不起磋磨,犹记当年在春耕茶亭听老师讲学时,您还身康体健。”季博远的精神是不太好,眼下淡淡的青黑遮不住,眼睛里也少了许多当年矍铄的光。但他心情不错,甚至哈哈一笑,打趣道:“难道老夫现在看上去身不康,体不健了吗?”栾深立刻站起身告罪:“是学生口无遮拦。”季博远点了点他:“是你太拘束了。”下人上了茶,栾深复又坐下,说:“昨夜,老师您接了学生遣人送来的信,是以学生今日才斗胆前来叨扰。”昨日的栾深是个例外。季博远在病隐的这几年,不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来许多旧友的拜帖与书信都拒之门外了。栾深仍旧有些拘谨。季博远说:“老夫耳聪目明着呢,外面发生了什么,我都一清二楚。”栾深是个通透的人:“老师既然肯见我,想必没有袖手旁观的打算。”季博远:“那你几日上门,是有别的话要说了。”栾深道:“有几个问题,学生似乎把自己圈住了,想请老师解惑。”季博远:“讲吧。”栾深便不再委婉,直言问道:“敢问老师,假若朝廷重新洗牌,官员罢免震动,国中可有后继之才,能稳住民生朝政?”季博远凝视着他,笑着问道:“我问你,我朝进士一届多少人。”栾深答道:“近二百人。”季博远又问:“科举几年一考?”栾深又答:“三年。”季博远:“那么你算算,我大燕开朝至今,已经登记在册多少进士老爷了?”栾深有些悟了,苦笑:“那还真是不少。”季博远循循道:“那么,你知道有多少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在高中了进士之后,因没有门路钱财打点,而困宥于家中,无用武之地的人有多少?”栾深道:“想必更数之不尽了?”季博远:“那你还觉得我朝缺人才么?”栾深:“那当然是……不缺的了。”季博远整了整衣襟:“太平治世,当然不缺人才,但朝中贪腐之风盛行,却令诸多无才无德之辈上位,而真正有能为的学子,却如蒙尘明珠,郁郁了此一生。你的目光放得长远些,你该担心的,不是人才难得,而是朝廷尸位素餐的人太多,而可用之才却寥寥无几。百姓上缴的赋税,不用于民生,而用于中饱私囊,边关将士餐风茹雪换来的安宁,成了养育叛臣的沃土。他们口口声声的大局,视百姓的苦难于无物,却将上位者的私欲奉为至宝。不瞒你说,我也想看看,咱们脚下这树根子,到底烂到了何种程度。”栾深久久没言语,半晌,才开口:“老师教训的是,学生本不该为此纠结。”季博远前倾身子,轻柔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昨夜送来的案卷,我已经全部看完了,连夜吩咐府里的人,誊抄了百来份。我在家歇的日子太久了,你帮我做件事。”栾深:“老师尽管吩咐。”季博远道:“待今日末时,我要在春耕茶亭重新开坛讲学,你替我向那些还愿意听我这个老头子唠叨的学子们传一声话,也许还有想去的呢。”到今日末时,还有不足一个时辰。季博远属实是谦虚了。他要在春耕茶亭开坛讲学消息一传出,国子监和太学的学生们先沸腾了,他们也不管如今燕京时局动荡,哪怕是天上下刀雨都拦不住他们,年轻的学生彼此相约早早的就涌上街头,在茶亭占好了位置,你挤我,我挤你,人头攒动喜上眉梢。城防营监视下的马车也赶在末时进城。城门口,城防营官兵拦下车,中气十足叫谢慈下车跪听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