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冷下来的眼神对芙蕖一点威慑力也没有。芙蕖问:“为何要把我送走?”谢慈道:“送你回去见你的家人。”芙蕖道:“我为何要去见他呢?”在谢慈看来,芙蕖之前逼问姚氏,目的便是急于打听白合存的下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她应该早准备动身才是。可芙蕖却是郑重其事说:“我不想见他。”打听,是因为不想被人玩弄于股掌,忍受不了任何欺瞒。见不见,就是另一回事了。倘若见了,十余年未见面的父女,中间隔着芙蕖那死去的亲娘,和曾经姚氏狠心的抛弃,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难道要抱头痛哭,痛陈父女情深吗?芙蕖想想就觉得一身的鸡皮疙瘩。恶心。芙蕖对谢慈道:“我们父女间的缘分早就断在了十一年前,无论他本意如何,断了就是断了,宁可遗憾到死,也不要再去挽回了……你还吃不吃饭?”陈宝愈提供给他们的海鲜粥鲜香四溢,谢慈不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所以并没有对那些花里胡哨的食物另眼相待。芙蕖叹了口气,起身,莲步轻移到谢慈身后,推着他的木轮车到桌前,素手盛了碗粥,亲自执起了银勺,往谢慈的嘴边喂。谢慈可能消受不起这样的美人恩,偏头皱眉躲开了。芙蕖用手帕托着瓷碗,道:“你自己吃,不然我要强喂了。”谢慈闻言,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半晌,说:“若有一日你身居高位,一定是我的灾难。”芙蕖的容颜如瓷质般光洁,她是疲于奔波,眼中挂起了掩盖不住的憔悴,但一副皮囊却越发的莹润了。谢慈:“你又钻进那个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你到底想要什么?”芙蕖望着他那难得温雅的笑,忽觉得一阵烦躁来的莫名其妙,她双手微微颤抖着,将碗放回到桌面上。两只手交握藏在袖子中,用力死死的掐着虎口。“我还能要什么?”她笑了笑:“当然是要你。”谢慈道:“你连亲爹都能狠下心不要,怎么就非要在我身上吃苦头呢?”芙蕖听了他的话,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你说的很对,我不应该在你身上吃苦头,我得让难受的人变成你才行。”人的觉悟往往就在某一个瞬间,芙蕖在不停的追逐中,累了,倦了,猛然间停下脚步一歇,竟发现他依然在视线中没有走远。芙蕖是一个会不断试探底线的人,既试探自己的,也试探别人的。谢慈永远是她虎视眈眈盯着的一块肉,她想把他吃进肚子里,初衷从未变过。陈宝愈手提着前襟窜进来的时候,正赶上他们在对峙。陈宝愈一松手,迎着这两个人同时瞪过来的嫌弃目光,说:“别腻歪了,来活了,白合存有消息了,这老小子是活腻歪了,正往火坑里跳呢。”芙蕖情不自禁站了起来:“怎么回事?”陈宝愈告诉她:“是我隔壁扬州的兄弟递来的消息,有人在银花照夜楼下了单子,杀白合存。我顺嘴打听了一句原因,他手里握着当朝礼部侍郎官商勾结敛财的把柄,已经在上京告御状的途中了……”谢慈:“上京告御状?”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摇头冷哼了一声:“他是真的活腻了,人走到哪了?”陈宝愈:“刚出扬州,我的人已经动身了,希望能赶得及。”陈宝愈尚不清楚白合存与芙蕖的关系,他也完全不在于白合存是不是上赶着送死去,他只是害怕白合存此举打草惊蛇,乱了他自己的局。陈宝愈面露阴狠:“我必须抢在雇主的前面,让白合存死在我的手上,他手里一定有东西,否则他不敢如此胆大,我倒要拿过来看看……”谢慈看一眼芙蕖的脸色。芙蕖面无表情。谢慈叹气:“把人活着带回来,交给我吧。”陈宝愈惊讶于谢慈的决定,在他的认知中,谢慈的思维是始终与他在同一节奏上的,他们有交易和合作在先,他所想,自然也是谢慈所想。陈宝愈不明白:“你要他活着?你搞回那么个废物拖油瓶干什么?”谢慈含糊道:“他身上有别的我想要的东西,暂且需要留他一条命。”陈宝愈可不傻,没那么好糊弄,他上前几步,将他与芙蕖隔开,对芙蕖翩翩有礼的点了下头,说道:“借一下你的人。”陈宝愈把谢慈推出去,反手带上了门,人就站在门前没走远。以芙蕖的耳力,那说话声仿佛就在耳畔。陈宝愈:“想诓我帮你办事,你至少应该跟我说实话。”谢慈:“你可以不答应,但我也有我的办法。”他并不是非求陈宝愈不可。陈宝愈没脸没皮惯了,他说:“透露一点,就一点。”谢慈:“我需要他活着,帮我办事。”陈宝愈:“可是我觉得他死了更有用。”谢慈说:“我要办的事,只有他能做到,换了旁人,谁也不行。”陈宝愈:“你卖什么关子?”外面忽然没了声,芙蕖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以不为人知的方式密谋了什么。总之,她是半点动静也听不见了。芙蕖原本是不想回扬州的,但目前情势是她不得不回。谢慈独自回来推开门,芙蕖转身看着他。谢慈说:“我安排人陪你去。”芙蕖转身朝屋里走了几步,蓦地回头,说:“我不回去……你们这些弄权人的游戏,谁在你们眼里都是棋子,我不去掺和你们的热闹。白合存是个笨蛋,他是笨在不懂自保,一个人想活下去没什么错,但不是人人都能得偿所愿。”谢慈深受凤髓多年的折磨,此蛊最能祸害人的心智,凤髓就像是一条毒蛇,深扎进人心里最阴暗的地方,将那些见不得人的情绪叼出来,暴露在阳光下,滋养着它们,让它们肆意蔓延生长,蚕食人的理智。谢慈身上过上毒的时候,已十四岁,他幼年时经历的所有折磨和不公,是凤髓最盈沃的土壤,多年恶性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如同悬在钢丝上,摇摇欲坠维持着最后的平衡。他不知道芙蕖现在走到哪一步了?但他能感觉到芙蕖的眼神与从前不同,透过那一双极美的眼睛,谢慈总觉得里面少了点什么。有什么东西被她狠狠的舍弃掉了。芙蕖死活不听劝回扬州。谢慈心里反倒松了口气,他一颗心好似悬在胸膛中,把她随时随地拴在身边看着才能放心。同时,他又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防着。他怕芙蕖随时随地祭了自己,来解他身上的蛊。可与芙蕖重逢至今,她一句犯忌讳的话也没提,谢慈越发摸不准她的心思。谢慈转着他的木轮车,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轱轱辘辘的压过去,在上一个坡阶的时候,轮子一歪,卡住了。果然,银花照夜楼的东西都自带暗杀属性。按照谢慈以往的脾气,必定会当场将其暴力拆掉,若无其事的送到厨房去烧柴。然而,现情况特殊,谢慈不敢赌自己的下半辈子。原本空无一人的园子里,谢慈本不奢望有人能恰好经过,他低头望着横贯了整个轮子的裂缝,陷入了沉思。一片石榴红的衣角恰在此刻出现在长廊的另一头,芙蕖脚下没发出任何声音,谢慈余光一闪,瞬间觉得比木轮车坏掉还要更麻烦的事情出现了。芙蕖站在他身后,托着两侧的扶手,用力将车撤了下来,谢慈避之不及,一个“别——”字还掐在喉咙里,车轮重重落地,轮子以原本的裂缝为中心,迅速向四方裂开,发出一声刺耳的碎裂声,轮子塌了一半,勉强还支撑着车身和人的重量,但再也经不起别的摧残了。芙蕖也呆了:“你别动!”她弯身查看了一下轮子的受力,说:“你等我,我找东西挪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