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慎浓在谢府里困得够久了。自从谢太妃被谢强行请去了南华寺,陪芳华长公主清修,后院的小佛堂拆了,苏慎浓搬到了别的院子里住着,身边只有两个哑巴似的丫鬟伺候。她在某一天望着底下一个丫鬟熟悉的面容,猛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丫鬟还是那些丫鬟,无论是曾经在小佛堂伺候的,还是如今散在府中各个角落的,人从来没变过,只是她们的性情天差地别,曾经在谢太妃面前天天叭叭嘴嚼舌根的,摇身一变成了安分做事的厨房丫头。曾经花言巧语哄着谢太妃开心的,一反常态成了沉默寡言的院中洒扫。苏慎浓还曾嘲笑过这些人的蠢。到头来,天真的竟然是她自己。谢太妃并不是专门爱用蠢货,而是她身边无人可用。谢慈为她建造的不仅是后院的一座小佛堂,更是一个哄骗她的陷阱。谢太妃未必不知情,但她无从反抗。这一家子人啊……苏慎浓一天一天快要与寂寞融为一体了,竟开始隐隐觉得这样日子也不错,清净。谢慈不爱搭理她,芙蕖却很友好常常关照着她,吃住不愁,想看书,立马就有成箱的孤本抬进她的房间里,想下棋,立马就有擅棋艺的丫头陪她对弈。她在谢府里旁若无人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作息开始有些日夜颠倒。比如昨日,午后小憩谁的多了,也无人叫醒她,直到天边飞霞的时候,她才恍惚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分不清今夕何夕。白日里歇多了,一整夜便不得好眠。苏慎浓睡得晚,醒的早,天还黑着便在门外赏月,下半夜见丫鬟们不睡觉,齐齐到门外点灯,便也跟着出来看。一溜的琉璃灯真漂亮啊,若是外人瞧上这么一眼,一定会认为此府里有个诗情画意的夫人。自然都是芙蕖置办的。芙蕖与红隼做了交代,亲自牵了马,送他离开,一转身,见苏慎浓就在廊下坐着,不错眼的望着她。……芙蕖没听见她来,便知她一早就呆在这儿了。也不知她方才交代红隼的那些话,有没有被她听了去。其实听去了也没什么要紧,她只是嘱托人往南疆走一趟,帮忙打听点东西而已。苏慎浓的表情没什么异常,也许是真没听到,也许是不在意,总之,她半个字儿都没有多问。芙蕖朝她走去。苏慎浓起身对她笑了笑:“你回来了?”芙蕖走近了,端量着她的脸色,苏慎浓自从上次落水之后,身子便一直断断续续的病,脸上的病态掩不住。芙蕖皱眉问:“你一宿未歇?是有哪里不合心意?与我说说?”苏慎浓听着她的问话,心想,更像此府执掌中馈的夫人了,想她们苏家的嫡母办事都没有这样说一不二的底气,还要处处顾着各个院里的妯娌和小姐,说一句话便要瞻前顾后好几个日夜。芙蕖的底气是谢慈给的。苏慎浓说:“一宿未歇也不觉得累,哪里都很合心意,只是多日不见你……你气色差了很多,出去办事了?可还顺利?”芙蕖对上她柔情似水的眼睛,心里有不合时宜的念头冒了出来。软玉温香,将来她要是做了当家夫人,想必一切都能安置的极妥当,每日早晚晨昏立于门前,便如现在这般,与自己的夫君缠绵絮语。也算是神仙夫人了。芙蕖对她说:“你想回家是不是?等天亮我送你回苏府小住几日?”苏慎浓受宠若惊:“他肯放我了?”芙蕖一垂眼,藏下眼中的愧意,说:“他要在外面呆上几日,回不来。”苏慎浓迟疑着问:“你私下放我回去,他会不会……难为你?”芙蕖摇头:“不会,放心。”苏慎浓心底像翻了一个瓶子,滋味复杂浓郁,她很想念父母亲了,不愿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当即问道:“那我收拾一下,什么时候可以动身?谢慈何时归京?到时候你会去接我吗?”芙蕖抬眼忘了一眼里面冷清的府邸,说:“都可以,他若是回府,我一定能得着信,到时再做安排。”苏慎浓见她的神色落寞,道:“那你呢,你要一个人守在这么?”芙蕖顺口道:“你们家若是方便,可以带上我一起,我吃不了多少饭,一天三碗足以。”苏慎浓一愣过后,微微一笑:“当然可以,我邀我的闺中密友回家小住,你就是我的贵客,一天多少碗都可以。”相处久了,芙蕖发现苏小姐也是个奇人,她打心眼里瞧不上谢慈那样的弄权之臣,言语之间颇多不屑,却愿意将她这个出身赌坊的下九流人捧为闺中贵客。芙蕖道:“我这身份……哪配的上什么贵客,你就当带了个随身伺候人吧。”苏慎浓:“那怎么行。”芙蕖不去直视她认真炽热的目光,三两言语一搪塞,催促着她回房准备。苏慎浓的认知在一定程度上没有错。谢慈不在府中,芙蕖当真可以为所欲为,即使一张嘴要把苏慎浓放走,阖府上下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问她要说法的。芙蕖自己也觉得奇怪。棠荷苑里,她问吉照:“主子给你们留信了?”吉照摇头,答:“那日我在华阳大街上拦了驸马爷的车,驸马爷扣了那个婆子,转身命人隐秘将我送回了谢府。我自回来就没见着主子的身影。”芙蕖:“你不知他去哪了?”吉照回:“不知,只留了一封信,书面嘱托我转交明镜司的纪大人。”惊动明镜司了。那便是要当成个正经案子办。明镜司有两个纪大人,芙蕖问:“纪嵘还是纪峥?”吉照说:“两个纪大人都是一样的,明镜司不分派别。”芙蕖恍然点头,想了想,还是交代了一声:“我送苏小姐回家里小住几日,我会寸步不离的看着她,你若是碰上主子了,便代我与他说一说吧,此事是我越界了,还请诸位姐姐见谅。”竹安在里屋替她收拾了一些常用的衣物,仔细在箱子压平,闻言,走出几步,抢在吉照前面道:“姑娘说话好生客气——在这谢府里,您要做什么,不是我等奴才能置喙的,您只管做便是了,将来主子那,当然有你们自己的说法。”吉照瞧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一边在心里盘算有何错漏,一边问道:“姑娘真打算独身前去?”芙蕖听着外面下人套车,随着天光熹微,街上也热闹起来。她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果决道:“我自己去,好办事。”芙蕖借了吉照的一套浅色裙袄,卸下发间价值不菲的钗环,可看上去依然和伺候主子的丫头不沾边。吉照看着皱眉:“姑娘,您要办什么事儿,我替您去?”芙蕖不以为然,用粉膏调了色淡的胭脂,点在脸颊和唇上,说:“不用,我能应付。”院子里小厮套上了车,芙蕖叫他们先去把苏慎浓接到车上。苏慎浓上车又等了足足半个多时辰,芙蕖才磨蹭完,慢吞吞的掀帘钻进了车里,坐在她的身侧,冲窗外吩咐了一声:“走。”苏慎浓只见面前一个其貌不扬的丫头,吓了一跳。仔细瞧两眼,从五官上看,确实是芙蕖没错,可她整个人的气质好似退了一层皮。寻常的不仅仅是她的打扮,更是那种含胸低眉的体态,往人群中一搁,是完全泯然于众的存在,绝不像当年太平赌坊的魁首那般明媚惹眼。这也是她的本事。苏慎浓一直在打量她。芙蕖的眼睛望着车窗外,马车驶出谢府,在华阳大街上走了一段距离,她忽然开口对苏慎浓道:“如果借此机会让你一直留在家里,你还会选择回来吗?”苏慎浓:“你要听实话吗?”芙蕖道:“在我面前不必有顾忌,如果不是实话便不用说了,我能明白。”